一盏薄荷 第9节
  小姑娘才上高二,身高已经到了迟穗的眉骨,脸上的线条都是青涩柔软的。她兴致勃勃地问迟穗,平京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婶婶被迟穗骗了一次,也不生气,听到女儿的话,也接上一句,“她想去平京的大学,来向你取经。”
  迟穗想了想,对小姑娘说:“平京这个时候,大概在下雪。”
  她喜欢上了雪天,在平京的雪天。
  第11章
  迟穗将雪景的照片找出,一一给小姑娘翻阅,身边是婶婶下锅炒菜的声响,油锅翻炒间,却是难得的平常的人间烟火。在小姑娘翻阅的时候,迟穗问她,是否有心仪的学校。
  小姑娘的视线虽然大半还黏在照片,还是分出了一点心神给迟穗。她说着自己选了理科,对医学有兴趣,心仪的学院小姑娘却是支支吾吾起来,视线终于从照片上挪开,盯着处理了一半的鲜虾,终于害羞地说了一个名字。
  便是迟穗对医学了解甚少的,也知道这所学院对分数要求甚高。
  她想了想,而后笑着对小姑娘说,这所学校离s大也不远,可能雪景拍不到了,但是春季的樱花,一定会给她拍来。
  小姑娘的脸色慢慢变红,在弟弟面前凶巴巴的姐姐,到底还是一个腼腆的女孩。她小声说着谢谢,唇边的梨涡小小的,却仿佛盛着一湾蜜。
  客厅中摆放的电视早就调到了播放春晚的频道,待到出现歌舞节目的时候,年夜饭也正式开桌。
  这是最热闹的一天,电视里各种吉祥的话语,外面烟花爆竹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堂皇地告诉人类,不允许不高兴。年夜饭到尾声,已是再吃不下任何东西,便连热水的空隙,也是容不下了。
  弟弟早已经不耐烦坐在座位上,跑去电视机前,看一档眼花缭乱的魔术节目。姐姐拿着手机,应该在和同学聊天,互祝新年快乐。迟穗起身要帮婶婶收拾,这次却是被结结实实地按下。
  婶婶瞥了一眼在旁的叔叔,说着还有一个人呢。
  于是迟穗的任务,变成了带这一对姐弟,出去放烟花。
  今天这个日子,每家每户都要燃放烟火爆竹。迟穗先给弟弟点了两支仙女棒,仙女棒不伤手,又漂亮,最适合小孩子玩耍。而她和姐姐,搬出了烟花,在点燃引线后,拉着弟弟远远地避开,然后看一簇一簇烟火砰地上空,在这一方天地里,炸出一片绚烂。
  屋外的那一湾江水粼粼,倒映着天上盛放的花。
  今夜的热闹,在微信群与朋友圈也同样如此,新年祝福的话语,一簇一簇,也同烟花一样不停冒出来。
  迟穗忽略过许多祝福短信,点开置顶的对话框,她没有用普遍复制黏贴的祝福语,而是自己想了许久的祝福语,发送给了温敛。
  字字句句,皆祝他幸福开心。
  到底还是小孩子,时间本来就晚,弟弟玩闹了一会,眼皮已经开始上下打架。迟穗向弟弟招手,送他回去。客厅里电视还在放着,春晚的节目也走进尾声。迟穗在这个时候,听到了手机震动的声音。
  她没有想到能接到温敛的电话,以致于开口的时候,连声音也有些飘忽。
  电话的另一头,是极其安静的世界,连同温敛的声音,也如寂静雪夜的一道月光。
  之所以是月光,大抵是因为,月光比雪,更有温度一些。
  他问迟穗在哪。
  迟穗说在家。她问:“你那边好安静,没有一点动静,连烟花也没有吗?”
  温敛在另一头,轻轻地笑了。笑声传到她的手机里,传到她的耳上,那细微的震动,使皮肤爬上纤薄的红。
  即使温敛没有在面前,迟穗仍掩饰性地偏过头,遮挡自己慌张。
  过了几秒,迟穗才说:“对不起,忘记了平京禁烟火。”
  其实不单单是平京,各个市区都有禁放烟火的规定。只是在规定之外的乌江乡郊,仍有着最传统的习俗。
  客厅中的节目已换成经典的难忘今宵,迟穗走到屋外,对温敛说:“我请你看烟火好不好?”
  他说好的尾音,带着未尽的笑意。
  迟穗往上举起手机,临近凌晨,烟火声更是热闹,这一片的天空,几乎亮如白昼,比时间更早迎接新年到来。而这边的喧嚣,无一例外都传给另一边的人。
  手机中噼啪的响动,在寂静的屋中的无比突兀。温敛却听着,这热闹隔空蔓延过来,好像沉黑的夜空也有色彩。
  等迟穗放下的时候,主持人倒数的声音已经传来。她默念着倒数,到最后一秒的时候,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即使温敛看不到,迟穗也用欢喜的声音对他说:“新年快乐。”
  所有人都希望新年快乐,这是一年之初最诚挚的祝福。所以温敛也弯了唇角,对她说:“送你一个新年礼物好不好?”
  他的语气,就如同前几分钟前,迟穗邀请他看烟花一样。
  迟穗靠在墙上,回忆起温敛说好的语气,也笑着道好。
  姐姐从门外进来,拿着还在燃烧的仙女棒,笑嘻嘻地递给迟穗一根。仙女棒递到迟穗面前,姐姐才发现,原来艳若桃李这个成语用来形容女子美貌,是如此贴合。
  姐姐对着镜子,将刘海拨到两边,模仿起迟穗刚刚神态,最后还是努努嘴,继续和同学聊天。
  正月里的人情往来最为频繁,只是迟穗家中人口凋零,这么多年,春节都是与奶奶两人一起度过。
  日头正好的午后,奶奶晒着太阳,还在为迟穗织一双手套。红如火的毛线,在奶奶手上交织着,带着看得到的温度。
  迟穗敲定了年后家教辅导的时间,就依恋地靠在奶奶身边,看水边那棵高大的榕树朝天空蔓延的枝丫,将碧蓝晴天切割成一块一块。温敛的所说的礼物,就是在这个时候送来的。
  小镇的快递大都是放到固定的一个店家里,但是今日,却是快递员一户一户找过来。一面找,一面还喊着迟穗的名字,带着未完全消散的烟火味,传到迟穗面前。
  迟穗站起来,看快递员搬着一个箱子,抽出一张面单来,要她签收。迟穗牵完字,将那箱子搬到榕树下,用剪刀划开胶带。纸箱翻开,里面是一层厚实的泡沫箱,再拆除,就出现一个精致的玻璃盒。
  在看到寄件人的地址时,迟穗就隐隐有了猜测。
  只是她没想到,他将平京的冬天送过来。
  奶奶停下了手,看着四方玻璃盒中的物件,笑起来:“谁把雪人送给你了?”
  透明的玻璃盒中,是一个精巧的雪人,不同于迟穗在学校中堆的那个。这雪人每一寸仿佛都是按着尺寸来捏的,几乎不能算是雪人,可以当做一件精巧的工艺品。
  奶奶放下毛线,走到迟穗身边,和她一起看看着玻璃盒中的雪人,脸上的皱纹深深,笑成层叠花瓣。
  她说:“真好看。”
  迟穗也随着奶奶的话语,低喃了一声真好看。
  阳光下,雪人还带着从快递箱中的冷气,维持着自己漂亮的样貌,没有着急融化。迟穗抱起这个玻璃盒,对奶奶说要先将它放到屋里去。
  奶奶坐回到竹椅上,用过多年的竹椅,没有当初青翠的色泽,而是久经年月温柔的白黄色。奶奶眯起眼睛,红毛线穿过针头,听到迟穗的话,她笑着点头,说是该放回去。
  “待会要融化了。”奶奶说着。
  屋里的温度要比外面低许多,迟穗撑着手,看了这个雪人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对温敛回话。
  她没有温敛的随心所欲,打一通电话都要经过多方思量。这个时候他大约不会在睡,而夜间生活的时刻也不会到来,因此这时候拨电话,应该不会打搅到他。
  铃声大约响了两下,还没有被接起。迟穗明亮的心情稍稍黯淡下来,她想挂掉电话时,界面上却显示被接通了。她急急将手机放到耳边,可手机里,温敛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带着刚醒时的倦怠。
  迟穗的声音不由自主放轻了,她小声问:“我打扰到你了吗?”
  温敛嗯了一声,并没有多余的话语。她想他今日的心情或许并不如她此时那么明亮,也许这不明亮的部分也有她的原因,她今日吵醒了他。
  于是迟穗决定长话短说。
  “我收到了你的礼物。”面前雪人黑色的眼看着她,唇也弯弯,迟穗同它一样,将唇角上扬,对温敛说谢谢。
  这样的语句,只要温敛再回一个嗯,她就回顺理成章地说再见,然后挂下电话。
  可今日的事总偏偏绕着迟穗的想法走,那边沉静了几秒,不,不能该说沉静。因为迟穗听到了细微的动静,像是走动的声响,然后是杯盘清脆的相撞。迟穗一边听,一边在想是温敛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这些动静过后,才听到温敛的声音响起,他问她喜欢吗。
  当然是喜欢的,从未收到这样的礼物,好像将数千宫里外的冬季完整地送到她眼前。即便有极大的可能,那雪人没有经过温敛的手。这是拆开礼物时那一瞬间感受到的用心对待,依旧让她陷入似是而非的神情。
  就这样沉溺下去,也让人心甘情愿。
  迟穗说喜欢,话音自然地上扬,像黄莺在啾啾清鸣。
  “只是我怕它会融化,乌江气候比平京温暖许多。”这个精致的雪人,不知道能留它多久,如此想来,总是未尽的遗憾。
  温敛却显得随意,“本就是让你瞧着开心的,两三日的光景也够了。”
  迟穗支支吾吾的,还是开口:“可我不想要只两三日。”她的声音渐渐轻起来,窗边经过一阵风就能吹散。
  “我想一直开心的。”
  那头有冰块在杯中撞击的声音,清脆的,清凉的,迟穗不自觉地捂住胸口,仿佛是心脏在撞击一般。
  温敛的嗓音好像也同冰块一样凉,但是带着丝丝缕缕的笑意,那种凉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他说:“穗穗,平京不止只有一个冬天。”
  第12章
  未经人事的女孩,总会被他信手拈来,真假不清的话语框住心神。四九城下生活的公子哥,金堆玉砌出来的人物,最擅不经意间蛊惑人心。
  迟穗的喉咙像吃了薄荷糖一般,清凉的感觉堆积在其中,痒得想咳嗽。
  她拨弄着玻璃盒盖,笑着说是啊。
  “我会在平京很久很久。”她是如此笃定地说出这句话,将往后的天长地久都固定于此。
  如同誓言。
  只是温敛似乎将这句轻飘飘地略过,没有说什么。
  那天的通话结束很早,他应该是真的疲倦,两三句话后尾音还拖着倦怠的味道。迟穗在心中又暗暗为他的作息时间加了一笔,或许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他不规律到了每一个时间段都有可能在睡眠。
  窗台上的薄荷还在开着,并没有因为寒冷的气流凋零,迟穗捏了一片薄荷叶,放进嘴里。齿间弥漫的清凉比不上以它命名的糖果,却比糖果多了一份草木原生的苦涩。
  像她的爱情。
  寒假还未结束,迟穗先一步回了学校,做家教的那户家庭期望她能尽早回来给孩子辅导功课,迟穗没有拒绝理由。或许她真有做教师的天赋,被她辅导功课那个女孩期末考试比之以往,提高了十几分,这进步足以让家长欢欣。
  这份欢欣让这位家长竟主动为她介绍了另一份家教工作。迟穗对比了咖啡店与家教薪酬,决定还是辞去咖啡店的工作。这让卓茵茵有些失望,打工中失去一个伙伴,让她在电话中惆怅了一分钟。
  迟穗本想也为卓茵茵介绍,却被她拒绝,她更喜欢在咖啡店中闻豆子的香味,而不愿面对不知性情的孩子。
  卓茵茵的担忧不无道理,迟穗这份新工作所要辅导的孩子,比之前辅导的小姑娘更要难以约束。高中的男孩子,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可惜这份精力没有安放在学习上。她觉得需要耗费双倍心神,才能叫他将知识吸收进去。
  平京在迟穗回来后就再没下过雪了,只有寒风凛冽。迟穗结束完这一次的辅导,已是傍晚。天色早早地黑下来,路灯也提早点上。她将围巾围到脖子上,等电梯上升。
  这户人家的家教费给得丰厚,除了学生顽皮外加地段交通不便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
  平京寸土寸金的地皮,迟穗也未想象到能圈出一块建造别墅。这一片都是别墅区,公交与出租无法经过,只能走出这块区域,再打一辆出租,才能看见地铁。
  今晚的气温似乎格外低下,这过低的气温使人连反应都变得缓慢。车灯照在她身上时,迟穗怔了几秒,才抬手捂住了眼睛。
  那辆大咧咧照着她的车慢慢开到她面前,车窗摇下时,迟穗恍惚间感受到了丝丝暖气。车里的灯光温暖,将里面人的面孔也衬得更温暖了一些。迟穗看着他的脸,从贫乏的记忆中搜寻,才找出这个人的名字。
  好像是叫胡振文,是那一天,温敛带她去会所中遇见的他的那些朋友当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