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忠良
  帝宫,宣室。
  苏云淮得令后匆匆进宫。
  侧厅炉上煮着青梅酒,淡淡清香。她一贯如此,吃不下饭的时候,爱吃一些饮一些甜的东西。
  几日间,她又消瘦了。
  “第一战已败。很快,战败的消息就会传遍朝野。”女帝闭了闭眼。
  苏云淮面色沉重。
  她呼出一口气,凝神道,“胶西王年纪尚轻,刚继任就遭遇战火,败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他还不能被打倒。”
  “苏相,朕需要你。”
  “你前往武陵支援胶西王,镇守住荥阳,切不可让荥阳沦陷,叁日内启程。”
  苏云淮接诏,肃容下拜,“臣必不辱陛下使命。”
  接过诏书后,苏云淮抬眸,“其实今天陛下不唤微臣的话,臣也会来相见陛下。”
  “臣这几日一直在思虑,如何在战与不战之间取平衡。”
  “自古谋逆,皆需师出有名。叛军打出的旗号是‘诛仲尧,清君侧’,言下之意便是诛杀仲子尧,清理陛下身侧的佞臣。至少在天下人看来是这样。”
  “朝中人皆心知桂阳王狼子野心,但天下人不知。”
  “若是按他所言,由天子亲诛仲子尧,那桂阳王还有何名头起战呢?”
  女帝握住竹简的手松了松。她道,“虽是如此,箭在弦上,干戈已无法避免,江衡如何肯轻易退兵?”
  第一剑已经刺下,无论对谁而言,都没有回头路了。
  苏云淮道,“或可一试。一线希望也不可放弃。”
  “再者,打天下守天下,最重要的便是人心。人心所向之下,并非无有过绝处逢生的例子。即便桂阳王不肯退兵,但至少天下人认清了桂阳王的谋逆之心。百姓是不愿再次见到战火的,谁能给他们好生活便认谁为天子。如今好端端的,桂阳王平白起战,表面上为君好利百姓,实则为己之私。”
  “剥开桂阳王虚伪表皮,陛下便可赢得人心,这样,君民同心,不论如何,总是得道者多助。”
  青梅酒在器具中烧出轻响,咕噜噜沸出酒香,带着些酸涩微苦的气味。
  女帝沉默地思考着,眸光挣扎,在渐息的平静中沉水,逝于微澜。
  良久,她冷静道,“以苏相所见,该以什么名义诛杀太傅呢?”
  终究是多年恩师比不过天下与皇位。
  愧怍之下,更是理平战争保全江山的急切。
  “不必找什么名头了。”
  女帝与苏云淮俱是一惊。
  宣室门外,仲子尧推门而入,持笏板端正下拜。
  他面色哀戚,但又是决绝的坚定。
  “老臣愿赴死,以止戈。”
  他身后是一台小板车,放着成堆的竹简。
  仲子尧叩首,再起身时,绝望泪光于眸,惨然而悲切。
  “这是陛下让臣荐选的才人,每人的经历,评价,才能臣都细细列于书简上,陛下可斟酌挑选。”
  “臣甘愿赴死,只求陛下撤去家中族人所有职务,贬为庶人,永不录用,此生不再踏进长安。”
  他再拜,哀求着沉下了双肩。
  ……
  行刑那日,百姓皆以为是仲子尧所故引起战争,纷纷扔烂菜鸡蛋唾弃仲子尧。
  内史仲子尧斩首于东市。
  仲府封府,财产抄没充于国库,一切在朝中任职的仲家人皆领了二十鞭刑,贬为庶人,驱逐出长安。
  清理统计仲府查抄的财产,也寥寥不过五十万钱,为官数十年,还不及一个太守的十年俸禄。
  女帝获知后,沉默了许久。
  ————
  苏云淮出军前往胶西武陵。
  女帝派谒者仆射杜明前往前线,和桂阳王江衡相谈。
  距离鱼都郡不足八十公里的营帐内,江衡接见了杜明。
  两人一见面,自是先讲一番场面话,而后杜明道出来意。
  “桂阳王殿下,在下此番前来,想来殿下心中也有所知。佞臣仲子尧已经伏诛,殿下与诸王对仲子尧的不满与怒火陛下也已抚平。”
  “这次陛下差我前来,也是安抚殿下,若殿下退兵,陛下可既往不咎,连同其他八王,也是同样。除此之外,陛下念桂阳王识奸臣有功,再赏叁郡五十八城,黄金千斤。陛下只愿诸王和谐相处,忠于大魏,再创盛世。”
  杜明双手奉举诏令,“殿下,请接诏吧。”
  自杜明进入营帐后,见江衡的第一面,就明显感觉到眼前的桂阳王和既往宫中所见的桂阳王迥然不同。
  宫中的桂阳王柔善而懦,此刻眼前披轻甲的江衡锐不可当,眼眸利如隼冷如冰。
  江衡坐在案前,听完杜明一番话后,无波无澜。只是抚着案上的一旧张古琴,手指抚在弦上,像是抚摸爱人的柔软的发丝。
  杜明站着,明明是他视野更高些,偏偏江衡仿似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一般。
  杜明有些不确定,将诏书往前递了递,“殿下?”
  江衡低头斟酒,道,“杜使君,若是有人杀了你的妻子儿女父母,你该当如何?”
  这问题并非突如其来。先帝斩杀江衡生父江意夺位,又在江衡夫妇入宫时害死了江衡身怀六甲的妻子。前者没甚疑问,后者也只是传闻,杜明作为局外人,不能做定论。
  杜明深知此行的重要性,没有正面回答江衡的问题,只是谨言道,“殿下,在下此番来行的任务便是传达陛下的旨意。殿下可接诏退兵后,在下愿以美酒佳肴相属,陪同殿下彻夜饮酒相谈。”
  江衡笑了。帐外疏风起,掀起一角,残光映在他半边脸上。
  他拨一下琴弦,意外的,古琴无声。
  “杜使君见过无声的琴吗?”
  杜明微惑,不语。
  江衡目色哀伤而苍远,“死去的琴,是不会再发出琴音的。”
  “江瑾能将我妻子复活吗,江黎能将我父亲复活吗?”
  他不再避忌,直呼先帝和女帝的名讳,多年积压的痛和愤怒终于爆发出来,“她们母女多行不义。自古杀人偿命,母债女还。回去告诉江瑾,奉上她的人头,抑或是面缚舆榇,我便考虑退兵。否则,我与她,不死不休!”
  他一把拔出剑来,斜劈杜明手中帛书,丝布应声而裂,落于尘土,诏上红色玺印皱乱着一分为二。
  杜明听得心惊胆战。不说奉上女帝人头,便是面缚舆榇,即自缚双手,把棺材装到车上,这根本是国主战败投降所为。不论江衡说的哪一个要求,都是要将开战之路进行到底。如他所言,不死不休。
  江衡收剑,营帐外进来两个兵卫,将杜明拿下。
  杜明慌乱起来,“桂阳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不能这样!”
  “让和你一同来的手下去回信吧。你,我还留着有用。我现在不斩你,待我攻下梁阳打到长安门前,杀你助阵。”
  地理位置上,鱼都梁阳之后,便是长安。
  若是击破梁阳,长安最后一道门户大开,届时长安便任由江衡予取予求。
  江衡挥挥手,兵卫将愤怒的杜明押了下去。
  已到这个地步,女帝所谓的劝降没有任何意义,也难以动摇江衡。江衡也不相信她真心劝降。局势下,势必要分出高低。
  江衡坐在案前,看着那张旧琴,喃喃道,“阿颖,皇帝怕了……”他笑起来,笑意苦涩,“待我杀进长安,用皇帝人头祭奠你与孩儿的亡魂……”
  营帐内,侧边立着一展虎皮屏风,屏风后,有一女声道,“现在笑,为时尚早。”
  “我让你派出的刺客去了吗?”
  江衡消散笑意,又是那副冷面,“已经在路上了。”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吧?”
  江衡冷然道,“我若是不肯,坚持杀了江展,你待如何?”
  女人轻轻笑了,“我能游说八王随你起兵助你起势,也能让你一夕翻覆。”
  “你以为你很重要?没有你,我也一样能让他们站到我这边来。天下攘攘,不过一个利字。”
  女人从屏风后走出,露出脸来,四五十岁的模样,气质文雅,眼神亮如夜色中的雪光。
  她挎着素纹锦织包袱,执一把油纸伞。
  “没有我,等你成事,还需二十年。”
  江衡轻嗤一声,“江展若是能为我所用,自然是好的。不过我告诉你,他若是来到我这里不能为我所用的话,我会杀了他。”
  江衡手持细布擦拭古琴,忽而嘲道,“江景这个废物还能生出江展这条疯狗,真是让人意外。你说,他是江景亲儿子吗?”他有些挑衅的看向女人。
  女人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她提醒,“他是你叔父。”
  “叔父又如何?要论辈分,江瑾还是我堂妹,妹妹爱杀哥哥,江黎教的多好。”
  江景被捕后,江衡第一时间收拢所有对外联结事宜,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出乎江衡意料的是,江景竟然一个字没有吐露,在牢狱自尽了。
  江衡不明白,“你说,江景为什么自尽?”
  女人没有出声。
  江衡拨着无声的琴弦,抬首终于注意到女人的着装,“你要走?”
  女人掀开帐帘。冷风渗入,凉丝丝。她打开伞,描金墨纹绽于伞面,遮在头顶。
  “嗯。”
  “该帮的我都帮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希望下次见到你时,看到的不是你的坟墓。”
  ————
  杜明手下连滚带爬地被轰出军营,消息传到御前,女帝大怒,拍案而起。
  虽是并没有将全部希望寄托在杀仲子尧上,但是江衡狂言与挑衅之举着实惹怒女帝,还扣押了她的使节。
  而盛怒之后,是难掩的巨大失落与愧疚。女帝痛失的不仅仅是照看她长大的太傅,更是朝中她的心腹肱股之臣。削藩令本就是女帝早有心思,仲子尧心思细腻体察女帝所思,女帝也不过是借仲子尧之口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仲子尧当日呈给她的一车荐才竹简还静静地放在宣室。仲子尧死后,女帝还没有翻过。
  事情到这个地步,早就没有回还的余地。
  从开始江黎杀兄开始,叛乱这件事就暗中埋好爆发的种子。
  因果循环,果在多年后报在了江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