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朝露,朝露!
  朔月呼吸一顿。
  这个名字,曾经出现在长明族人画像的落款之处。
  没有时间,没有印章。一条黑金色的衔尾蛇旁,落着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朝露。
  他曾猜测过这是画上之人的姓名,却没想到能用这样的方式见到画中人。
  朔月勉力睁大眼睛,在昏暗的室内看清了这个名字的主人。
  大法师正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我名朔月。”朔月顿了顿,下意识答道,“给我起名字的人说,找到我时,恰是元月初一,新月初逢,因此为我取名朔月。”
  那是十多年前某个冬日的夜晚,国师踏着白雪和污泥,将他从鲜血斑驳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抱出来。
  在他从剧痛中醒来时,他听到那白发白衣之人遥远的声音:“果然是长明族血脉……元月初一,新月初逢,从此以后,你便叫朔月吧。”……
  大法师其实并不在意他的名字。事实上,他对朔月本人似乎也并不在意,兀自道:“今后你便住在这里,有事我会随时来找你……什么?”
  朝露不耐烦地掀了下眼皮,对这家伙打断自己说话的行为很是不满。
  朔月眨眨眼,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我是问,我为何成了您的弟子?今日发生的一切,我可能需要一个解释。”为何?解释?
  朝露无波无澜的面庞上终于多了点表情。他回头望一望天色,又看了看床头的沙漏。
  “距离你醒来已经过去了一刻钟的时间。”朝露缓缓开口,“我是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还没有想明白前因后果吗?”
  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在看脚底下笨手笨脚的泥点子,全然不能理解这种生物是靠什么活下去的。
  在朔月纯净且无知的目光下,朝露嫌恶地摇头,终究是给了解释。
  他将一幅画卷平铺在桌上,正是朔月那日在祭坛下奉上的画卷。
  也是在长安鬼市,在不由僧人安排下“意外”发现的那幅画卷。
  画卷上有一青衣男子,而落款处有一条衔尾蛇。它不仅出现在画像的隐蔽之处,更出现在每个有不死天赋的长明族人死而复生之际的心脏上。
  谢昀为他找到了不由僧人私藏的那幅画像,由朔月带着它一路西行。
  落款朝露的画像,兜兜转转,归还到了名为朝露的大法师手上。
  “少年时随意所作的自画像罢了,技艺不精。”朝露轻轻抚摸着那幅画像,依旧将画像卷起,“我这些年四海为家,有些东西忘记了或是带不走,又同我一样四处飘零。”
  ——确实技艺不精,画中人并不十分像他。
  “你既送来这幅画像,想必与长明族人有关。但若只是有关,而非我族人,知晓这些秘辛却不妥。”
  “所以您给我的那杯枯霜,是为了验证我的身份。”朔月终于跟了上来,又忍不住问道:“可如果我不是呢?何况长明族人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如你我一样长生不死,这一杯枯霜下去,岂不伤及无辜?”
  朝露并没关注他的问题——他的注意力全在朔月所说的枯霜二字上,有些讶异这早早背井离乡的年少后辈倒不是全然无能:“你倒是能分辨出来。从小到大试过不少毒吧?”
  对于长明族人来讲,这应当是家常便饭了。
  “那又如何?”对于朔月的问题,朝露的回应是一声嗤笑,“凡人自然渴望甚至想攫取我们的不死之身,而长明族中也有许多人是凡人之躯,他们对我们也并非全都心怀善意——对他们来说,死亡才是最好的归宿。”
  朔月想到了不由。
  那是他认识的第一个族人,尽管是以那种方式。他渐渐沉默。
  “我对众人说,酒中施了法术,有缘人服下便会筋骨重造,血脉重生,成为我的弟子。自然,所谓法术只是我亲自在你的酒中下了毒。如今众人皆知,公主殿下的侍卫恩格阿穆尔已是大法师的亲传弟子,公主亦当场答应除去你的侍卫身份,从此跟随大法师习学。”
  朝露笑得有些讥诮:“如今他们人人都为自己没喝到毒酒而惋惜呢。”
  说罢,他抬抬下巴,使唤新徒弟使唤得非常顺手:“倒茶。”
  这未免荒谬。朔月拎起茶壶,谨慎地开口:“他们也信?”
  朝露无所谓道:“你活着走出去,他们不信也要信了。”
  任谁亲眼看见一个七窍流血、全身溃烂的人恢复原状,都会不得不相信这世上有奇迹。
  是的,他们本就是奇迹。
  “只是……”茶水渐渐铺平杯面,朔月终于抓住了关键的一点,“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朝露注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颜色浅淡,却像是无光无风的黑夜。
  朔月忽而明了。
  草叶上的露珠是一瞬一间的事物,而他却是永恒的不死不灭。
  这曾是谢昀最担心的事情。
  正因如此,他才强行抹除了史书中一切与长明族有关的记载,给了朔月新的身份,竭力堵住一切有可能暴露朔月身份的口子。
  朔月曾觉得谢昀小题大做。有谢昀在,谁敢将手伸到他身上来?
  但世上终究不是所有人都是谢昀。
  朝露说的一切,恰如朔月所想象的那样。
  ——阿岱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长明一族的消息,并且找到并囚禁了一些族人,期冀能获得长生不死的秘密。朝露受到挟制,无法离开,更无法与亲族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