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节
  “人都出去了,没有人奉茶。”
  “没想过你会想喝茶。”今日两人相处得和谐,没起争执,温禾安的语气很正常:“从前在天都,请你喝最上乘的茶,你不是连茶带盏掀翻了,扬言我不可理喻么。”
  得。
  聊不下去了。
  李逾抓着令牌丢进灵戒里,准备出门,眼皮耷拉着:“温禾安,你现在是越来越会翻旧账了。”
  他脚都踏出门一步了,温禾安放下了手中的地图,突然喊他:“李逾。”
  李逾狐疑地转身。
  五月底,气温渐渐上来了,太阳也比春日的大,透过门窗撒进来时,人的脸颊,发顶和眼睛里都像落了场金灿灿的波光,粼粼细碎,温禾安轻轻说:“我前两天,见到了我的、父亲。”
  谁?
  温禾安的谁?
  李逾觉得自己脑子被锤子敲了下,懵了。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自己出了天大的问题,还是她出了天大的问题。
  心中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话到嘴边,唇跟被烫到了似的抖了两下,还是觉得很荒唐,须臾,吐字:“父亲?”
  温禾安知道他在吃惊什么,她抿了下唇,可能是自己也不知道从哪说起,也觉得陌生,干脆没说话,只轻轻颔首,阳光聚起的光斑在她的额心跟着跃动。
  李逾懂了,踏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倚在门口眯着眼睛看她:“你原谅他了?当年的事有隐情?”
  “算是。”
  温禾安没了刚才翻黑历史的神气,但李逾一看,还能不知道吗。她从小就很能藏事,很有主见,只有实在憋不住的事,才会突然喊你一声,跟人分享也没分享的态度,会先给你丢句话,勾起你的好奇心,让你追着问,她再慢吞吞的告诉你。
  有时候问了,她还不一定说。
  现在的情况显然就是后者,她说:“等以后有机会,一起吃饭,我介绍你们认识。”
  李逾眉一挑:“家宴?”
  “算是。”
  “是我想的那几个人?”
  温禾安朝他点头。
  “到时候再说,看我有没有空。”李逾冷酷地回了一句,一会后,提出要求:“我不跟陆屿然坐一起。看着烦。”
  他之前被陆屿然下的巫山追杀令追了好一段时间。
  “走了。”
  一日后,温禾安和月流,暮雀,桑榆等人到了溺海边,今天风大,乌云压城,海里动静更大,巨浪滔天,天边一线的地方有浪头打过来,行至近前,足有数百米,险些要翻过海边作阻拦用的巨石。
  暮雀和桑榆开始吸气了,在海里,尤其是溺海,肯定没有脚踩地面来得踏实。
  没过一会,徐远思也到了。
  他事先知道了这次是跟谁同行,他不吸气,等了半柱香的时间不到,见海面上突然出现了一艘破浪驶来的船,毫不夸张的说,那船真就跟平地起高楼般,从一阵烟到出现轮廓,就是眨眼间的事。等船到眼前,才发现叫“船”真是太不贴切了——这分明是一栋能在海中穿梭的“空中楼阁”。
  说是个小秘境也不为过。
  随意一看,能看到古色古香的小楼,四角飞檐上刻着游龙瑞凤,挂着宫铃,摇而不响,除此外,碧湖,奇石,花圃里争妍斗艳,恬淡的香气飘出很远。
  船停在他们跟前。
  徐远思眼角抽了抽,低声问:“这是阴官家什么大人物?老祖宗出山了吗?不对啊,我从前和他们家合作,定的都是最高规制的出行,怎么不是这样的排场。”
  温禾安叹息一声,低声回他:“阴官家家主。这一路上,我是建议你多听少问,不要惹是生非,她最近心情不太好,她要是想把你丢进溺海喂妖骸,我也捞不上来。”
  徐远思被震慑住,抿住了唇,上船前没再说一个字。
  凌枝晚上没睡好,现在还在船里自己的房间补觉,跟温禾安在四方镜上说一声就歪头人事不省了,其他阴官都认识温禾安,纷纷朝她颔首见礼。温禾安也没打算在甲板上吹风多待,她朝其中一个阴官道:“烦劳带他们去各自的房间。”
  阴官就等着这话呢。船上储备了许多东西,很多房间都提前锁了,还有的是凌枝的私人地盘,除了温禾安谁也不给进,路上行程有三天,提前分配好房间免得后面发生不愉快的事。
  进了船,只要不去看外面的景色,跟进了高阁楼宇没什么不一样。
  其他人放下心,都跟着阴官走了,温禾安不用人领,兀自往三楼走,经过徐远思时提醒:“船到王庭,将傀丝给我。”
  一路畅通,不管船在风雨漩涡中如何横冲直撞,除却海水亘古,没有眼睛,海面下的东西没有一个敢上前捣乱,纷纷避开。凌枝作为海中的霸主,对时间掌控也很惊人,说是三天,是一时也不多,一时也不少。
  六月初一,清晨,恢弘的城池巨影隔着数百里距离,千米薄雾,缓缓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
  温禾安出了房间,跟凌枝打了个照面,说:“巫山的云车还要几个时辰才降落,但事先安排的人手已经到了,在城外游荡有一日了,等我们下去,便能即刻登船。”
  “喔。”凌枝揉了揉眼睛,将半边脸颊和身子靠进她的肩头,反应了会,将头支撑起来,只为了说一句话:“云车这种东西,也就三大家和巨贾林家用得起,大撒钱财还慢得不如渡舟,真废物。”
  温禾安忍不住笑,她一笑,凌枝就心里就烦:“啊。我不想和一群蠢货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我们都猜得差不多了。”温禾安捏捏她的辫尾,脖颈修长,转身看身后恍若由黑铁铸造的庞大城池,低声说:“接下来,是他们要忍不住了。”
  云封之滨,主城内,水晶宫殿,珠帘玉落,铮然有声。王庭之主从门外进来,满殿执刀戟,穿鳞衣的护卫与江召一起垂首无声行礼。
  江召冷然垂着眼皮,他畏寒,六月天降自己裹在厚实的衣裳里,腕骨也遮得丁点不露,一点余光扫下去,只能看到手背上一路蜿蜒的经络,因为骨肉太削瘦,衬得它们如青色的小蛇般没入衣袖。
  前段时间在陆屿然的雪眼中受的伤没好完全,但能下地,能行走,也能跟人短暂交手,还保持着九境上乘的实力,这很难得,得益于从手指缝里捞出来的一点禁术的好处,代价是,这具身体死气森森。
  根本不像个正常的“人”,而是畏光,畏寒,时不时抽搐痉挛,渴望那种力量到难以控制的怪物。
  “小六。”
  王庭之主的目光如刀刃,抵在江召的脊骨上,压力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江召习以为常,朝前一步,声音稳重:“父亲。”
  “父亲这次将九州风云会交由你负责,你知道它对家族的重要性。”
  江召眼中死寂一片,讥嘲之意一跃而过,木然应声:“是,我知道,父亲。”
  “温流光昨日已到主城了,听说她没进灵山高阁?”
  “是。儿臣已经去请过她,她身边从侍说自家少主多年不进云封之滨,她是个爱热闹的人,想在外面看看主城的景色,见见故友,等三日后风云会开始,朋友们都进了灵山高阁,她
  自然也会进,不需要专人来请。”江召面无表情地背出了这段哄鬼的原话。
  “等故友?”王庭之主咧了下嘴角,好整以暇地反问了句:“故友。温禾安,还是陆屿然?”
  他自问自答,不需要旁人回答。
  “算算时间,她早一段时间就该控制不住妖血,需要闭门不出休养了。”王庭之主手指点了点座椅扶手,沉默一会,敛目说:“可惜,我们要先收‘线’,不能通过多场比试来观察她真正状态。”
  “也可惜。”
  他目光幽远,平视前方,似乎在与另外两家的家主,圣者隔空对视,如毒蛇吐信:“天都太自以为是了。”
  温家三位圣者,前脚顺利得知了他们两位圣者即将陨落的天大好消息,后脚又得知九州防线异动频频,巫山至少一半的主力都要长期镇守的“实情”,喜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真是对手一个赛一个的不争气,这样好的机会,竟落在他们天都头上去了。
  江召也是在吸收禁术遗留的力量之后,才知道王庭究竟在做什么。他们竟然早在百年前,温流光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在她身上下了妖血,这种东西……他们也真是敢,就不怕一个控制不好,目的没达到,妖骸之祸再重演一回。
  万死难赎之罪。
  但跟他也没关系了。
  他现在这个状态,已经彻底没了摆脱王庭的希望,那种“药丸”,他一日不吃,五日之内必死无疑。只是仍然震惊,早想到王庭是什么藏污纳垢的淤泥池子,但没想到这盘难以想象的棋局,还真是在百年前就开始搭建了。
  面面俱到,环环相扣。
  一步一步,抛却良知,泯灭人性。
  “你兄长和你说过我们举办这次风云会的目的了。”王庭之主问:“都理解了?”
  江召勾勾唇,也学着他们令人作恶的习惯拉开两腮弧度,时日久了,真有几分相似:“将人都请进云山高阁,操纵三十二根傀线获取‘器’,确保不出任何意外,并做好善后;接近温流光,看紧温流光。”
  “若真发生意外,两取其一。知道怎么取舍吗。”
  江召回:“不会有意外,没有万一,儿臣定将两件事同时办成。”
  好半晌,殿中都没有声响。
  一声叹息抵至跟前,一只手掌落在江召肩上,沉重得要将骨头都压垮,江召面不改色地直立着,前者的声音就在耳边,蓄着深重的威严,又好似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上次你拖住陆屿然,将禁术‘洁净’安然运回云封之滨,我们的损失微乎其微,这很好。这次你也记着,八道禁术取六效果最好,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道,若是不成,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取四,效果大打折扣,此事至关重要。”
  “温流光身怀妖血,举办这次风云会,操纵探墟镜指向云封之滨就是为了她能来。”
  “只有她来了,你作为这次风云会的协助者,在数次乱中之乱里,能长时间和她接触,联手或交手。众目睽睽下,无数双眼睛作证,待日后,你站出来揭发她妖血之事,才立得住脚。否则,你与她往年能有几回见面机会,此等阴私,怎会被你知道,那太容易引火烧身——年轻的小崽子们或许想不到,老狐狸们一猜就觉得是我王庭栽赃诬陷。”
  也只有这样,揭发了温流光,拉天都下水,将此事闹得整个九州都知道,都震动,届时溺海两道主支会因他们手中最后两滴妖血而沸腾,所有世家该是何等惶惶然,连圣者都无法保持镇定。
  他们只能全力配合巫山,将沸腾的妖血压回去,那个时候,王庭做什么,他们腾得出手了解吗?腾得出手阻止吗?
  江召听了这话,觉得好笑,嘴边弧度更深。
  看。
  求个九境多难,就算是以咽喉被扼住,人不人鬼不鬼为代价,也远远不够,王庭不会将半点好处给对他们无用之人。他存在的目的,崭露头角的机会,原是为了这种事,这种事不能由江无双来。
  脏了他的手,也脏了他的名声。
  最为重要的是,王庭不会让他承担半点危险。
  但这些事,总得有人来做,谁来呢。
  江召的身份最适合。他的心性也适合,除了在温禾安身上次次迷失心智,这回撞了南墙后也改了,其余任何事,都能做到绝对的硬心肠,冷血,不是懦夫,天生有江家人的样子。
  “儿臣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王庭之主深深凝视他,道:“我才收到了来自天都圣者的来信,信中说起温禾安。此子是由天都圣者一手带大,所有本事都是由圣者教授的,这次她犯下无可饶恕之罪,圣者会亲自出手,视其态度,决定当场击杀还是带回天都终生监禁。”
  江召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但他克制着不显露半分,只是瞳孔缩起来,半晌,拉回理智:“父亲,九州风云会,天骄齐聚,其中有些背后都站着圣者,这事一出,我王庭作为主办方,恐怕不大好收场。”
  他说:“儿臣怕,影响我们后面的计划。”
  “怕什么。”他现在的表现,可比从前一听到温禾安就失控好很多,王庭之主看在眼中,也没再敲打,而是道:“主城之内不许圣者入内动手杀戮,会有人将她引到外城。你视情况配合他们,这件事也要做成。”
  “秘境中,你兄长在她身上吃了亏。我王庭向来不吃这种亏。”
  说话间,门外来了侍从,有别的事找王庭之主,他最后驻足,望了望这个从前最没用,最不像自己,现在又慢慢有些像江家人的孩子,说:“日后,王庭缺人,你兄长身边也缺人,是碌碌平庸死亡,还是权柄在握,都看你能不能抓得住这两次机会。”
  第96章
  九州风云会两日后才开, 但云封之滨街道上被奇形异装的修士所占据,看得出来,王庭花了心思, 除了按部就班的兵士外, 还设有明暗哨。
  人多了,尤其其中大部分都是养尊处优,趾高气扬的,脾气不好,不懂退让, 一点就炸,自然事也跟着多起来, 但不论事有多少,凡是当街起了争执的, 一刻钟之内, 必有城中执法队来调解相商。
  在风云会开始前,他们不打算去灵山高阁住, 林十鸢算到了温禾安的想法, 早在一天前就发了消息,说给他们提前留了下榻的地方, 幽静,空旷,自己人可以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