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科举] 第213节
  而且柳贺并没有太多私心,当年他一心护住张居正,如今一心为朝政,哪怕是任了首辅,柳贺也并不与其他官员结党,可以说是十分光明磊落。
  此次柳贺要归乡,天子第一反应就是阻拦。
  可柳贺归心已定,待天子拒过他五封疏后,他便进宫见了天子,告知天子自己内心所想。
  古人寿命算不得长,他已将三十年托付给了朝政,在这些年中,照顾母亲皆交给了妻子,抚养儿女亦是妻子费心,他对张居正的承诺、对天子的承诺皆已尽了,如今大义达成,他多少也该照顾照顾自己的私心了。
  何况他早已对杨尧承诺过,待朝事忙完他就返乡,二人在清风桥住一阵,再回乡下住一阵,在家读书、教书,再在城中四处走走。
  落叶归根,京城毕竟不是他的家乡。
  天子叹着气,他自然听出了柳贺真有归意:“柳先生这一去,就不会再回京城了吧?”
  “若朝廷需要臣,陛下需要臣,纵然臣已年老无用,仍会奔赴京城为陛下效忠。”
  天子道:“朕现在仍需要先生。”
  天子如今也有四十岁,登基三十年,亲政二十年,已是一位十分成熟的帝王。
  柳贺道:“臣当年受先皇所托教导陛下,虽非事事尽善尽美,却也能说,臣自受命以来不敢懈怠分毫,然而臣不能一直伴在陛下身侧,这亦非先皇之本愿。”
  “先是张先生,再是申先生,如今又轮到柳先生。”天子悠悠道,“你们都回乡了,独留朕一人在这宫里。”
  听了天子这话,柳贺也不由有些心软。
  天子一向是孤家寡人,何况当今天子自十岁时便登上帝王宝座,可以说未过上几天宽和的日子,朝堂之事虽有大臣们分担,可天子不可能全不过问。
  “柳先生既要归乡,朕也不能逼迫先生留下。”天子道,“何况先生为大明江山做了许多,朕清楚,天下百姓也清楚。”
  “当年父皇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便是叫先生做了我的先生。”天子语气里也有几
  分动情,“朕一直记得先生的教导,也记得先生为朕做了什么。”
  柳贺任首辅后,天子不是没有过忧虑,柳贺毕竟是张居正的门生,他心中对张居正仍有芥蒂,不过随着年岁渐长,他渐渐明白张居正当年之所为,也就慢慢释怀了。
  可尽管逐渐理解了张居正,天子却不希望朝堂上出现第二个张居正。
  他毕竟是君王,柳贺对朝堂的功劳他很清楚,对百官的影响力他也清楚。
  可他仍是让柳贺当了这首辅,只是因为他相信柳贺的为人。
  而柳贺果真没有辜负他的信赖。
  此时柳贺决意返乡,竟让天子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感,别的官员恨不能在首辅之位上坐得长长久久,柳贺却说不干就不干。
  待柳贺出了殿,天子心中当真十分感伤:“我识得柳先生第一日他便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陛下若是舍不得柳阁老,便请他多留几日吧。”一旁的内侍道。
  天子摇了摇头:“柳先生也是倔脾气,他决定了的事情,旁人不好阻拦,纵是朕也未必能拦下。”
  柳贺并没有说错,他官场沉浮近三十年,在首辅位上都待了数年,权势他有了,抱负他也实现了,纵然天子能以利诱他,这天底下能够打动他的东西又有多少?
  “是朕看轻了柳先生。”天子叹道,“柳先生没有辜负朕。”
  柳贺归乡,天子赠了浩浩荡荡数箱礼,又给赏赐又给封赠,柳贺原本想轻松回去的,肩头却莫名多了许多负担。
  天子之赐,他还不能辞。
  柳贺回乡的事早已与亲近的官员说过了,也有许多官员劝他留下,但柳贺心意已决,纵然他留下,也不过是在这首辅位上再干上几年罢了。
  再干十年,还是一口气干到老死?
  他已位极人臣,该有的都有了,如今回乡还是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若再留得久一些,恐怕天子见他则生厌。
  天底下没有四十年的太子,自然不会有二十年的宰相。
  第272章 番外八 柳阁老回乡二
  通州码头。
  柳贺当年进京时, 通州码头便一派繁荣景象,如今还是这样,开海之后,外邦来的货物进京仍需过这一条水路, 通州码头因此扩建过好几回。
  柳贺一家是趁着天还未亮出发的。
  若是在白日, 天子的赏赐一波接着一波, 也必会有与柳贺亲近的官员前来送行, 柳贺觉得, 自己已经是致仕官员,着实不必如此高调。
  进京近三十载,为阁臣近二十载, 柳贺攒下了一些家业,但并不算很大,其中有许多是天子的赏赐,自他任讲官时算起, 已积累了许多。
  “倒是难为你, 半夜就得起来。”这个时节, 京城的夜仍微有些凉, 柳贺给杨尧披了件衣裳, 知儿和妙妙在后面的车上。
  柳贺要归乡的事早已和家人说过了,和柳贺不同, 妙妙和知儿几乎是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妙妙对镇江府还有些印象,知儿却是完全不知。
  因柳贺的缘故,知儿也获了荫封,若他有意科举,倒也能参加顺天乡试, 可知儿无心科举,柳贺也不强求,随他做什么。
  “好在娘先回乡去了,倒省得将她叫醒。”
  这些年来,无论朝堂上有多少风浪,都是杨尧陪着柳贺度过,天子立太子那日,柳贺在宫中过了夜,之后张鲸事发,柳贺匆匆将家中诸事托付给了杨尧,便在内阁留了数日。
  他若有什么事,家中妻儿一直为他担忧,夫妻二人从前还常常打趣说柳贺致仕后要如何如何,之后柳贺这首辅做得久了,杨尧估计他一时半会退不了,就不太提柳贺致仕后的事了。
  柳贺选择此时回乡,杨尧心中也十分意外。
  当然,也有欢喜。
  马车出城时,城门的守卫见了印信,失声喊道:“阁老……”
  柳贺道:“不必声张,我如今已不是阁老了。”
  城门守卫默然不语,只在马车离去时静静一拜。
  此时通州码头上船只并不十分多,但也有几艘夜里才到的船,柳贺左右将书箱、衣箱等放下,船舱里很快便塞满了大半。
  柳贺道:“我原以为应当没什么东西。”
  “住了这些年,东西只会越积越多。”杨尧道,“夫君平日只当甩手掌柜,自然看不出了。”
  被杨尧这么一说,柳贺难免有些羞愧。
  柳阁老在朝堂上威风凛凛,回了家却是老娘说得,老妻也说得,儿女们都习惯了。
  待得物什收完,天已渐渐亮了,一家人上了船,柳贺也有了些困意,当官当了这么多年,刚进翰林院的时候,柳贺觉得自己有无穷的精力,可首辅当的时日久了,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破事也有一堆,柳贺难免有些倦了。
  朝中纷扰,就让那些乐在其中的人去烦心吧,他柳泽远不奉陪了。
  回乡这一路倒并没有什么波折,朝廷每年花了大笔银子清理漕河,在柳贺任上,他也揪出了许多贪污的蛀虫,也发现了不少治河的人才,大明朝的弊病着实不少,彻底根治很难,柳贺只能延续张居正的修补之策。
  从某种程度上说,开海就是将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以对外的商贸促进大明本土商贸的繁荣,进而有更多的银两用于民生、军事等方面。
  船航行时,柳贺也常常去探看四周景色,他当年回乡时走的也是这条路,经他观察,如今水路上的船确实比当年更多了些,河岸的堤坝一看便是新筑的,两岸郁郁葱葱,倒不似冬日时那般荒凉。
  “爹嘴上说着致仕,心里仍有些舍不得。”
  妙妙已是大姑娘了,在柳家,杨尧顾不上管的事就由她来管,她总嫌柳贺太沉迷朝政,忙起来时连自己身子都顾不上。
  柳贺指着舱外风景道:“爹不是舍不得,只是爹究竟为这天下做了什么,爹总想要亲眼看到。”
  船依旧是先到河南,沈鲤如今还在朝堂上,柳贺就不必去归德见他了。归德仍是黄河两岸易发生水患之地,这十数年间,朝廷下了狠心去治水,至少近几年间,归德虽仍有水患,灾情却比前些年要轻一些。
  过了河南地界,便到了徐州,船在徐州停了一天,坐船坐久了,柳贺和杨尧便下船歇了歇脚,徐州是三省交界之处,又是航运重地,柳贺下船时,便见河南、山东等地的船也在附近停靠。
  夫妻二人买了些熟食上船,柳贺就见知儿在与一年轻公子在争论着什么。
  那人的船似乎就在他们这艘船旁边,两条船贴得极近。
  柳贺既已去了官衔,自然不会挂官牌,可对面那艘船却挂了河南巡抚的名号,在这徐州地界,以河南巡抚的尊贵,几乎可以横着走了。
  柳贺心中回想了一番,如今的河南巡抚曾如春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在任上素有嫉恶如仇之名,可他家儿子素来是个散漫性子,也不会轻易与人发生争执。
  柳贺问道:“知儿,何事?”
  “爹。”柳知面上一派怒色,“我与瑛娘下船采买,此人见静书样貌出众,便出言调戏,还要买下静书。”
  柳知成婚早,他娶的是于慎行家的小闺女,这静书是于家的陪嫁丫鬟。
  那锦衣公子听柳知如此恼怒,反而笑道:“不过区区一个丫鬟,卖给我就是了,又不费什么钱。”
  柳贺道:“我家没有买卖丫鬟的习惯,这位公子请回吧。”
  入阁这些年,柳贺形形色色的人见过不少,涵养早已今非昔比,按他过去的脾气,必然一脚将此人踹开。
  “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柳贺回绝得干脆,那人却不依不饶,这官船挂了河南巡抚的官牌,他一路上横冲直撞也无人敢拦。
  “你是何人,与我无干。”
  船正要开行,那人却令手下将官船横在柳家船前,不肯叫柳家的船离开。
  柳贺叹道:“我也不愿惹事,只是过了二三十年,各地的衙内怎么还如以往一般?”
  素质一点没见长,都是套路。
  “曾仁祥可在船上?”柳贺朗声道。
  他喊了两声,船上并无人回应,那锦衣公子笑道:“你在找哪个曾仁祥,这船上可没有你要找的曾仁祥。”
  这锦衣公子尚未意识到,船舱内却有人急了。
  曾仁祥正是河南巡抚曾如春的字!
  能以曾仁祥称呼曾如春的,必然是与曾如春有交情的官员。
  官员家眷用官牌是官场上的通例,朝廷虽一直在禁,却一直屡禁不止,毕竟官船通行更为便利,在河上行走也能少许多麻烦。
  “这位老爷,家中后辈不晓事,怠慢了老爷,不知这位老爷名讳?”
  柳贺道:“我并非什么大人物,只是与曾仁祥有些交情,朝廷三令五申官员官牌不可他用,家眷要用,小心行事倒也罢,若行事不谨,恐怕也要给曾仁祥招来麻烦。”
  “多谢这位老爷提醒。”
  柳贺估计船上的应当是曾如春的夫人,这年轻公子未必是曾如春的后辈,否则不会连曾如春的字也不知晓。
  “锦麒,快让船。”
  “姑姑,这老头儿又不是什么……”
  “快让!”
  听那夫人发了怒,锦衣公子才不甘不愿地给柳贺让了船。
  曾如春夫人也摸不清柳贺的底,柳贺连官牌也未挂,可听他语气,却似根本未将曾如春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