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萦绕着的,是她的渴望,她的归宿
  这日皇家派了两个男子来纳征,纳征完毕,她就算作是夫家的人了。以后哪怕父亲谋反诛九族,也不会牵连她。她默默绣着蔽膝[r1] ,心不在焉两次戳破了手指,殷红的血在指尖凝聚。她想爱一次,像传奇里写的那样。可是如今,她的一生,半只脚已经进入了坟墓。
  不,不会。你还有大把青春要放肆。
  是谁在说话?
  门口站着一位眉目舒朗的男子,雕刻般的下巴,薄嘴唇之上是高挺的鼻子,剑眉两道如画上一般。几丝碎发垂在额前,风吹动,露出瀚海星河一般的眼睛。他眼里的善意与温柔,澄澈如同赤子。这模样,简直就是就是杨氏梦里的男子,她甚至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杨小姐,怕是不认得我吧?”
  “你……你是?”
  男子拜手行礼:“在下函使贺兰敏之。”
  “小女拜见周国公。”杨氏教养极好,知道要行叩拜大礼。但她很清楚,这样私自见夫家那边的男人,更是违背礼教。
  “不必了。”贺兰敏之垂下眼睛,那模样煞是迷人,“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和杨小姐说,说完就离开,不会打扰太久。”他侧身挤进闺房,此事也“殊与礼教有妨[r2] ”,但杨氏着了魔似的,并不想阻拦。她甚至不在乎来者是不是真的周国公贺兰敏之。
  “杨小姐,不知你是否记得,我们曾经见过。只是当时,你可能没注意到我。”
  “怎么会?”杨氏不假思索脱口便道,“公子风雅非常,我若是见过,怎可能忘了呢?”
  “不敢当。忘了也是应该的,毕竟你我初见已经久远。我记得那年我十四岁,元宵灯节,撤了宵禁,灯彩流光相映。那时候冥冥在人群之中,我一眼望见了你,你还小,被家仆抱着,可是那么一笑,我的心就化了。我想追上去,无奈人潮拥挤,不久便失散,再也没看见你。”贺兰敏之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柔,仿佛害怕打扰这段安静的故事,“从那时起我认定,要娶这个女孩做妻子。因为见了你之后,任何女子都相形见绌。这么些年,我不知推脱了多少婚事,一直在等那个女孩。如果不来,我就一直等,等到白头,我本已做好这样的觉悟。”
  贺兰敏之忽然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杨氏。杨氏感觉到这炽热的眼神,心下一惊,登时红了脸别过头去。她隐隐感觉自己已经有些失控了,她害怕并享受着这种感觉。贺兰敏之确信她一定会这样。假话容易被戳穿,从对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最难分辨的,是那些半真半假,半实半虚的东西。他给出的感情太真了,或者说,这的的确确就是他一直想说的话。
  “谁知道,那么多年后,我却非得面对如此残酷的事实。三年前的封禅大典,想必小姐还没有忘记吧。那时,我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你,我认出你就是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的女孩子。我怎么会忘。可是想跟皇后请教你的名讳时,我听见太子说‘杨少卿家的女儿,真乃天姿国色,母亲可否许配与我’。当时我就想大事不妙,这一群命妇中,天姿国色的除了你,还能有谁。果不其然。”
  他眼角下垂,流露出哀伤的神情。他在为自己哀伤,眼里已经有了晶莹的泪水。
  “周……国公。”杨小姐慢慢地说着,似乎想要劝他。
  “别说了。我想我们终究是有缘无分。我认命。只是我不想就这样,甚至你连我的模样都没见过,就嫁给了别人。”贺兰敏之喑哑的声音,好似呜咽,又如悲鸣,“多可悲,这次见你,只能作为太子的函使,只能为他娶你做妻子做垫脚石。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心痛吧。我等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相对无言。
  “对不起,让杨小姐伤心了,我……也该走了。”贺兰敏之站了起来,别过头不看她,声音颤抖着,杨氏似乎听出了其中隐隐的悲壮,“从今往后,你你是太子妃,是我的弟媳。我不会再——”
  “别走!”话脱口而出,甚至不像是会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字眼。杨氏自己也下了一跳,随即她明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那不如一条路走到黑。
  她从身后抱住贺兰敏之的身子,贴了上去。
  不久,流言就传得满城风雨,路边的小儿都知道,钦定的太子妃还未出嫁,就被周国公得手了。贺兰敏之清楚,这就是他要的结果。他让太子恨的咬牙切齿,也让武皇后恨得咬牙切齿。他羞辱了他们,让她脸上无光,不仅如此,武皇后还不能奈他何。杨夫人不会允许任何人起心杀他,连治他的罪都难,到顶是个有伤风化。
  他笑了,这是妹妹死后这三年来,他第一次开怀大笑。
  婉儿渐渐长大,个头蹿得很快,每日清晨独自跑去内文学馆找念书,郑氏轻松了许多。范老先生对这个女孩子赞不绝口,说她天赋异禀,过目不忘,对经典的见解独到,有时让他也吃一惊。不仅如此,婉儿三更灯火五更鸡,恰巧范老先生也是个书痴,在文学馆里讲授、讨论,有时一天都顾不得吃饭。也许是这个缘故,婉儿纤瘦极了,手指骨节分明,让人看着不禁有些心疼。
  范老先生,是个普通的儒生,默默无闻,却也不尽然。当年武氏十四岁入宫做了才人,却不受太宗喜爱,时常冷落。那时的武媚娘喜爱文史,走不出深宫,内文学馆便是她的避难所。那时的范先生是个青年才俊,一肚子的墨水,却得了这么个闲职,只有夙夜兴叹。武媚娘得知太宗酷爱王羲之的书法,每日来内文学馆向范先生请教练字,竟然真的练成了书法家。这么些个日日夜夜,她与范先生私交甚密。都是不得志的人,必定有话可谈。常言道,伤心事不可说。奇怪的是,这两个人谈着谈着,范先生不忧叹了,武媚娘也懂得隐忍了,着实有些匪夷所思。若不是这么多年在内文学馆磨练心性,武媚娘就不是现在的武皇后。那个用钢鞭打狮子骢,凡事想要出风头的女孩,在深宫的斗争中怕是难活下来。
  后来范先生还是范先生,武媚娘却成了武皇后。武皇后日理万整天机,自然不会时常想到内文学馆的范老先生。不过偶尔也会过来探望一下故人。每逢这个时候,武皇后会提前派宦官通知,范先生便让婉儿自己拿几卷书回去读。宫奴是不能随随便便见皇后的,不合规矩。
  那一天,院里桃花开得正旺,婉儿书读得入迷,忽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一声:皇后驾到——范老先生赶紧让婉儿带着正读的书进了侧室,嘱咐她从后门离开,随即起身迎接皇后。
  “皇后这次来,没提前知会老朽,有失恭迎,万望恕罪。”
  婉儿听见这是范老先生的声音,她忽然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欲望,定住了脚步。
  “先生不是说,不愿意做公主的老师,是因为内文学馆还有学生在,不忍心离开。我今日来,怎么没看见人哪?”
  这声音有一种温柔并威严,盛气凌人并气定神闲。婉儿被这声音吸引住了,她忽然觉得,屋内萦绕着的,是她的目的,她的渴望,她的归宿。手不听使唤一般,悄悄撩起一点侧室的帘,黑亮机灵的眼眸看向说话的女人。
  [r1]有点类似于盖头,不过唐代大多不是红色的。
  [r2]老周树人了。(见《五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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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平下章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