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好歹是第一个认真回答的学生,萧堂没为难她,抬手让她坐下。
  又看着谢延桌子上的纸团,没忍住再一次关心:“殿下,您身子真的没有不适吗?”
  “我无碍。”谢延道,“先生继续。”
  顾绫狠狠瞪他一眼。
  你既然不碍事,为何要吓我,吓得我全把好不容易写的东西,全都给忘了。
  她锐利的眼神,伤不到谢延一丝一毫。
  第33章 耳热
  谢延脊背挺直不动, 只右手手腕微动,提着笔不知在写什么。
  只能看到,从右至左, 很快写满一张纸。
  那张纸写满后, 他未曾像寻常那样放在桌角晾干,反而揉成团, 与方才的纸团撂在一起。
  短短一刻钟,就已揉了一大片。
  一堆纸团都安安静静缩在桌角, 听话极了, 没有一个滚落到地上。
  就像他的人,安静又冷淡, 就算再难,也能稳住。
  顾绫盯着他气定神闲的背影, 反将自己气到了,愤愤不平转过头, 拿起书,不甚认真翻阅着。
  一双眸子, 却总是不由自主瞪着他的背影。
  谢延的手,从未停顿, 片刻不停地写着字。
  若有个人站在她跟前, 便会看到,那一页一页的蝇头小楷, 皆是《六国论》的内容。
  他似乎想将这短短的篇幅刻在纸上,从此从心底逐出。
  萧堂挨个提问下来。
  萧先生尚且年轻,着实没想到,这么多人当中,唯有谢延谢素微与顾绫三人答得最差。要知道, 他们三个是年龄最大的,更是长得最人高马大的。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古人诚不欺吾。
  萧先生深深叹口气,看着谢素微与顾绫,语重心长道:“公主与顾姑娘非垂髫幼童,学识尚不及幼妹,实在让臣惭愧。”
  谢素微八风不动,大言不惭道:“先生不该惭愧,而是应当自豪,我的弟弟妹妹自小就有先生教导,所以个个都是人中龙凤,这都是因为先生才华横溢。”
  “可我和阿绫小时候是沈太傅教导的,他没将我们教导成才,是他不如先生。”谢素微振振有辞:“若我是先生,我定会昂首挺胸在沈太傅跟前横着走!”
  萧堂不想听她狡辩,呼吸沉了沉,竭力温和道:“下旬,我们开始讲《春秋繁露》,还请公主在开课之前,抄上一遍。”
  谢素微脸色大变,“先生,您开什么玩笑!”
  《春秋繁露》共十七卷,八十三篇,绝非《六国论》这种小篇幅的文章可比。
  若在下旬之前抄上一遍,她的纤纤玉手非得折断不可。
  她满目不服地与萧堂对峙,萧堂却收起书册,望望窗外天色,道:“今日就到此时,下课吧。”
  他走得不留一丝情面,徒留谢素微原地跺脚。
  萧堂离开后,顾绫“腾”地拍着桌子站起来,两步跨到谢延跟前,恶狠狠问:“你刚才为什么吓唬我?害我被先生责怪!”
  谢延面无表情,将那堆纸团扫落进书箱中,好似没听到她,也没看到她。
  顾绫气不过,又问了一遍。
  谢延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垂眸对着她怒火炙热的眼神,不咸不淡开口:“让开。”
  顾绫义正严辞,“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说什么?”
  谢延伸出手,轻轻松松将她拨到一旁,跟拨一颗花生米好像也没什么区别,随后,就与她擦肩而过,从她身侧走出去。
  顾绫愤怒的质问,显然没有被他当回事。
  没有听到耳中,更没有回答。
  顾绫气坏了。
  她的目光,不可置信地沿着谢延的脚步移动,眉心突突的跳,深深吸了几口冷气,才压住满腔的恼怒,追着谢延跑出去。
  门外细雨蒙蒙,清清浅浅落入湖中,激起圈圈涟漪。
  走廊上,谢延俯身捡起自己的油纸伞,未及撑开,便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抓住。
  回眸一看,果不其然,又是顾绫,瞪着那双清澈见底的杏眸,怒冲冲仰头直视他。
  握着伞骨的长指微微一紧,骤然又松开,谢延淡声问:“做什么?”
  “你……”顾绫一时语塞,有些震惊,也有些尴尬。
  震惊于谢延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竟还有脸质问她要做什么。
  尴尬于,为这么一点小事追着他问来问去的,似乎显得她有些小气,不大度。
  她回头看一眼教室,里面的弟弟妹妹们已经收拾好东西,陆陆续续走出来。
  顾馨抱着书箱,站在走廊对面的出口等着她一同回家,而几个年纪尚小的皇子公主,睁着天真无邪的眼睛,正看着挡了路的她与谢延。
  若自己露出死缠烂打的模样,恐怕他们又要笑话她。
  顾绫犹豫不决,手指缓缓搓着谢延衣袖的布料,迟疑着该说什么,挽回颜面。
  谢延一动不动。
  顾绫沉寂半晌,倏忽灵机一动,仰头笑道:“大哥哥,我昨日丢了一支金钗,你见过吗?”
  仰头笑时,对上谢延那张神仙般的脸,她忽觉有些尴尬,像是亵渎了他。
  顾绫慢慢撒开谢延的手,很快尴尬笑笑:“若没瞧见就算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谢延沉默了片刻,声音清淡:“不曾瞧见。”
  他破天荒地回答这般无聊的问题。
  顾绫有几分惊讶,不由得抬头看向他,一双明亮的杏眸带着疑惑。
  谢延偏开头,慢条斯理撑开油纸伞踏入雨中。
  在蒙蒙雨雾当中,留下一个神仙般的背影。清华高洁的姿态,犹如月上仙。
  那样沉默,那样美丽。
  一举一动皆优雅清正,可在此刻,不期然,有一丝丝慌张狼狈,夹杂其中。
  雨意朦胧,给一切景物都蒙上一层轻纱,隐隐绰绰看得不甚真切。
  不知为何,谢延的耳根渐渐升温,一点又一点,最终升腾到脸上。
  伞骨蹭到脸上,冰凉凉的,就像正躺在他屏风下那支金钗的温度。
  更不知为何,他撒了谎。
  谢延走着,渐渐捏紧伞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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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越来越炎热。
  六月初,顾夫人启程,回了城郊梅花庵,仍没在家中久居。
  不久之后,谢慎破例先迎了两位侧妃入府,反倒将做正妃的亲表妹抛到脑后。然而那仪式办的粗糙简陋,不像迎侧妃,倒是抬进府两位侍妾似的。
  那日,顾绫才听闻,是端阳节那一日的欢愉,叫沈清姒怀上身孕,查出来之后,便无法拖延,只能破例而行,先让她入府。
  这个消息,顾绫听到之后便忘了。
  沈清姒看似柔弱,却个极厉害的女人。前世一个月都不一定能见谢慎一次,却还是能够把握机会,怀上他的孩子,甚至健健康□□下来。
  今生能够一次命中,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顾绫不怎么在意,反而欢欢喜喜与顾皇后商量起去行宫避暑的名单。
  皇城的夏天太热,顾皇后是畏热的体制,纵然放置了冰块,有宫女打扇,仍旧动辄流汗,每到夏日,便早早移驾行宫。
  顾绫点着顾皇后手中的名单,“我跟大公主约好,要一起去北山的泡温泉,她肯定要去。二公主身子骨弱,也得带上,馨儿跟我说要去西山狩猎……”
  满殿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那样欢快活泼,并未因谢慎的事情受到半分影响。
  顾皇后放下心,顺着她的意思,在她提到的名字上,挨个画了圈。
  “去行宫是避暑,不是给你玩的,你好歹收敛些!”
  语气却带着亲密的笑意,没有责怪的意味儿。
  顾绫没在意,柔嫩的手指快速移动着,移到最后,落到谢延两个字上,轻轻一顿,没有说话。
  顾皇后问:“怎么了?”
  “他好像没去过行宫?”顾绫抬起头,慢腾腾道,“我记得从小到大,都是和谢慎谢衡一块儿玩,他一个人留在宫中。”
  “是啊。”顾皇后叹了口气,随意道,“陛下不喜欢他,谁会特意带上他,岂不是让陛下不高兴。”
  她这个做皇后的,向来对所有皇子皇女一视同仁,不苛责,也不过分关爱。只要谢延衣食住行不被人苛待,别的事情,她是一概不管。
  为了谢延得罪皇帝,这种傻事,她是绝不会做的。
  可今年,情况与以往不同了。顾皇后看了一眼顾绫,抬手,在谢延的名字上,重重的画了一个圈。
  “姑姑……”顾绫抬头看她,咬着唇儿,担忧道:“姑姑,若陛下生气了,该怎么办才好?”
  “不必理他。”顾皇后闲散道,“这点主若都不许我做,那这满摊子政务,就叫他自个儿去处理好了。”
  皇帝是个多疑的人。不信任权臣,也不信任儿子,唯有妻子是个女人,又没有儿子,纵然再怎样权倾朝野,也得指着他过日子,永远不会谋朝篡位。
  因此,才能得到他的信任。
  当年,顾皇后用这个理由说服皇帝,让他认为她是世上最适合接管朝政的人,没人比她更可靠。如今她已摄政多年,对皇帝来说,早已成了习惯。
  若此刻放弃,第一个慌张的人,肯定是皇帝。
  “阿绫,你记住,对咱们女人来说,最要紧的东西,是手中的权势与地位。”她笑了笑,安然道,“有了这两样东西,你的夫君才不敢看轻你。”
  你想做什么,便无人敢拦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