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节
  再听到了满山剑振时,怀筠真君霍然而起,满目震惊的那一声“谢君知也已经逍遥游了?”。
  谢君知过去是昆吾山宗千崖峰的那位小师叔,曾经也被认为是应当被封入妖狱、不容于世的妖皇容器。
  可在所有这些之前,他首先是谢君知。
  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被安排了许多命运。
  也有许多人从来都在挑战自己的命运。
  有人不甘于贫瘠,有人不屈于根骨,有人反抗婚约,有人拒绝为仆为奴。
  在所有的反抗与挑战中,谢君知所走的,无疑是最艰巨、艰巨到甚至难以想象的那一条。
  他成功了。
  所以此时此刻,昆吾剑海折射出云海天光,再照亮一张张写满了尊敬与肃穆的面容。
  或许有人依然对谢家的所作所为各持己见。
  但天下已经无人不敬小师叔。
  剑光起,呜呼啸声起,长歌起。
  剑冢中的剑似是感受到了什么般,剑鸣也起。
  如此浩大的声势中,怀筠真君上前一步,面色复杂却欣慰地看向谢君知:“小师弟,你做得很好。”
  或许过去谢君知与怀筠真君之间到底还是有一些龃龉,但此时此刻,两人四目相对,谢君知脸上重新浮现了所有人都十分熟悉的温和笑容。
  过去他的温和总也好似浮冰碎玉,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和漫不经心。
  而现在,谢小师叔的笑容,带了真正仿佛藏锋般的温和。
  于是所有曾经的些许龃龉与呛声都在这一眼中散去,谢君知微微点头:“我知道。”
  怀筠真君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位昆吾掌门一脚踩灭五座渡缘道的烛火,消耗本就巨大,此后五年更是不敢有一刻松懈,便是早已有些隐伤,也根本不敢闭关治疗,只怕会有有心之人乘虚而入,再对昆吾不利。
  不过五年未见,怀筠真君看上去竟然已经须发半百,面容虽然还是壮年模样,眼中到底却也沾染了风霜与沧桑。
  就连站在他身后的怀薇真人看上去都好似稳重了许多。
  怀筠真君觉得自己已经有足足五年没有笑过了,而此刻,他如此笑起来时,竟然觉得两腮微微发酸,有些不太适应。
  但他的笑声中依然尽是洒然放松。
  天下无人敢拦谢君知,天下自然无人敢再闯昆吾。
  无论以后谢君知是否身在昆吾山宗,是否在那一座千崖峰上,只要他存在,世人只要还记得那穿过数千里,直劈般若山的剑,便当忌惮昆吾山宗十分。
  怀筠真君边笑,边转身回太清峰而去,八千长剑的剑光铺洒出一道长长的路,谢君知才在虞兮枝的剑上,施施然踩着剑光向前,如此一路直向千崖峰。
  沈烨特地站在了距离千崖峰最近的地方,只待众人齐齐收剑,再重新散开之时,转身拔腿便往千崖峰奔走。
  奔至半路,沈烨撞见了同样如此而来的池南,再遇见了高修德,孙甜儿,甚至碰见了在山外东张西望,被发现了以后,露出了明显尴尬表情的夏亦瑶和纪香桃。
  沈烨与夏亦瑶和纪香桃大眼瞪小眼了半晌,还是夏亦瑶先冷哼了一声:“看什么看?只准你来,我们就不能来看看了吗?”
  沈烨摸了摸鼻子:“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你要说的都写在脸上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吗?”纪香桃扬起下巴,边说边看了一眼天上掠过的剑影,深吸一口气,难得坦然道:“我五年未见他了,就是想来看看而已。”
  这里的“他”,自然是指程洛岑。
  沈烨对这位素来颐气指使趾高气扬的纪家大小姐有些不喜,此时不由得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纪香桃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你看我干什么?我就是明明白白说出来了又怎么样?”
  “……也没什么。”沈烨慢慢道,再举起一只手,欲言又止地指了指前方。
  千崖峰被浓雾笼罩了五年,那浓雾中有剑气,也有千崖大阵合璧后氤氲出的色泽。
  而此刻,缠绕如此之久的雾气仿佛有光照耀,倏而变薄,再慢慢散去,露出了千崖峰原本的模样。
  ――也露出了那条通往千崖峰顶的小路。
  路的起点处,有一间小木屋。
  小木屋门前,重剑少女面无表情地持剑而立,向着纪香桃的方向冷冷扫来一眼。
  纪香桃:“……”
  她有些恼羞成怒地将手放在了剑柄上:“怎么了?难道还不允许我看看了吗?哪有这么霸道的事情!”
  “……看什么?”一道声音从几人身后带着些迷茫地响起。
  纪香桃倏而僵硬。
  明明刚才还在高天之上御剑而行的程洛岑不知何时落剑在了纪香桃背后,他虽然已经掐了除尘决,却依然肉眼可见地有些风尘仆仆。
  纪香桃不敢回头,只敢感受对方从自己肩边擦过,再向前走了几步,侧身看向她:“是要来看看二师姐她们吗?”
  明明刚才还振振有词毫不隐瞒意图的的纪家大小姐竟然有些不敢说话。
  她想说她看什劳子的二师姐,她是来看他的。
  又想说好久不见,转眼已经是五年,她不是不想去渡缘道,实在是家里人盯她盯得太紧,她甚至没能找到一个偷溜出昆吾的机会。
  可这么多的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了哑然无声的点头。
  程洛岑不疑有他地收回目光,再十分自然地看向云卓,道:“小师叔让我来喊你上峰顶。”
  两人分明也已经五年未见,此刻说话间却自有熟稔,云卓闻言,只微微颔首,径直将重剑从面前提起,抗在肩上,再转身沿着上千崖峰顶的小路向上走去。
  她在这里守了足足五年的山。
  而现在,既然谢小师叔让她上峰顶,便是说,她的守山已经结束。
  她从剑冢借了这柄重剑,既然守山结束,如今便是还剑之时。
  云卓与重剑不再拦着,便是让开了上千崖峰的路。
  纪香桃咬了咬牙,提步跟上。
  夏亦瑶脸色变了几变,犹豫千万,到底还是在原地驻足。
  沈烨嚷嚷着“喂你们等等我呀”,和高修德池南等人一起追在了程洛岑身后,热热闹闹向着千崖峰上而去。
  夏亦瑶看着他们的背影,紧紧抿着唇,脸色有些复杂,眼中神色变幻,仔细去看,到底还是对这样的熙熙攘攘有了些许的羡慕。
  他们都向着了另外的方向去了,只有她还在原地。
  不,她也已经不在原地了。
  她也有向前,也有将过去的自己甩在身后。
  只是不知不觉中,她如此向前的方向,好似已经与本该与自己最是亲近的同门师兄姐分道扬镳,最后只剩下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她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只要她手中还有剑,就算是三文钱一把的那种最便宜的剑,她也是走在自己心中手中的剑道上。
  而剑道,从来川流不息,从来熙熙攘攘。
  第200章 “我会烧尽全天下的花。”
  千崖峰顶是没有尘土的。
  原本此处遍布礁石,  也有木屋三四间,木屋屋檐下有灵石灯摇摇晃晃,此间的主人对于那灵石灯是否能点亮,  那木屋的门是否吱呀乱响毫不在意。
  后来,千崖峰多了几个人。
  从此每一盏灵石灯都在黑暗中稳定亮起,  那些木屋被重新修补,木门再也没有乱响声。
  千崖峰的漆黑总有光芒照亮,  木门自然隔绝不了那剑风剑意,然而如此透过木门去吹拂安睡于床榻上之人时,便是罡风也会变得稍微温柔起来。
  再后来,  小木屋里有人做牛肉馅饼,  有人搓猫饭丸子,有人在木屋外种田,有人在礁石上吹罡风,  也有人歪斜在椅子上入定,也有人拎着重剑,  还有人在风雪除夕夜齐聚此处,吃一顿热气腾腾红红火火的雪夜火锅。
  昆吾山宗最冷清最万尽人踪绝的地方,  被蒸腾的白雾硬生生变成了最有人间烟火的地方。
  旋即,  这沾染烟火的地方,  又多了一座正殿。
  正殿中并未有半分灰尘,甚至光鉴如新。
  虞寺易醉与程洛岑端坐于渡缘道,寸步不让,但黄梨却每月都往返于渡缘道与昆吾山宗之间,将千崖峰正殿的灰尘洗净,  再灶台擦亮,再修建花草,  让千崖峰的每一寸都仿佛从未有人真正离开过。
  是以此时此刻,数道剑光落于本应或许有些陌生的千崖峰顶时,再见如此光景,众人恍然间只觉得好似从未有过这五年时光,上一次大家齐聚于此,不过昨日。
  昨日今夕,分明物是人也是,十里孤林依旧,橘二也依然是那只懒散蓬松的小猫咪。
  可橘二到底不是真正的小猫咪,这位小妖皇自然感知到了人类此时此刻见到这一切时,内心涌动的情绪,不由得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时间过去就是过去了,看我橘二证明给你们看!
  橘二伸了个懒腰,再慢悠悠向前走了两步,从某处灌木丛后面拖出了不知何时藏在那里的软垫,再有点嫌弃地看向了黄梨。
  软垫有些破旧,有些被风蚕食,更有些难以忽略的脏污,上面写满了这一千八百多天的痕迹。
  黄梨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虽然整理了整个千崖峰,但他哪里知道橘二居然会在这种地方藏东西,自然没有对软垫做清理,这件事可不能怪他。
  但这样腹诽归腹诽,黄梨还是飞快地从芥子袋里翻出了一个有些类似的软垫,铺在了橘二脚下。
  他新拿出来的软垫有些眼熟,橘二看了片刻,倏而想起,这分明是黄梨当初做了第一个软垫时,见它喜欢,又为它做的第二个。
  它当时满目对第二个软垫上紫色花样的嫌弃,自然不会关注黄梨会如何对待这第二个软垫。
  却没有想到,在黄梨分明知道了自己是小妖皇后,竟然还好端端地留着这个软垫,也还记得自己的芥子袋中还有这一个软垫,再在此刻如同过去一般,好脾气地放在它脚边。
  橘二依然很嫌弃那紫色花样,觉得那种紫色搭配自己的橘色毛毛有些艳俗,实在是让它不喜。
  但它还是举起前爪,踩进了那软垫,左右蹭蹭,再四仰八叉地躺在了上面,发出了一串因为那份柔软而感到十分舒服的咕噜咕噜声。
  阳光很暖,便是穿过昆吾大阵,再透过剑风罡风与千崖大阵再落下来,也依然很暖。
  算了,有什么好证明的呢?时间会不会真的过去,和它橘二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或许五年到底太短,也不知道五十年,五百年后,它还会不会有新的软垫。
  橘二有些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如是想道。
  黄梨看着橘二睡去,满意又带了些受宠若惊地站起身,熟门熟路地挽起袖子,向着灶房的方向而去。
  易醉看着正殿门前垂下的千崖符纸到底有些破旧了,搬了桌子笔墨来,想要新写些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