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6)
  康宁从永春宫离开时,时间已近黄昏了,他在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处花园,却听到了那里隐隐传来的小孩子的欢声笑语。
  黎宛正在放一只很大的风筝,一堆着人围拢着她、紧张着她,而小孩子脸上全是一种天真无畏的开心。有那么一瞬间,康宁好像横跨了数年的时光、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偷偷站在那儿看了她很久,面上带着一种朦胧的笑意。
  结果黎宛先一步发现了他,径直朝他走过来了。
  黎宛如今正是康宁当年刚认识戚长风的年纪。她是个很灵动的小姑娘,眉目间带着一点跟她父亲很相像的、清澈婉转的忧郁。
  康宁轻轻喊了她一声,阿宛。他还记得几年前、小时候的黎宛对他的反感,心中有几分紧张的怯意。
  但是黎宛打量了他一番,只是开口问道,小皇叔,你身体好些了吗?她因为跟康宁不熟悉而显出几分小小的腼腆,我前些日子去父王的书房里玩耍,还翻到了他当年写给你的信。
  小皇子瞬间就怔住了。
  什么信?他瞬间蹲下身,抓住黎宛的肩膀问道。
  他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悻悻地松开手,生怕自己的急切会吓到侄女。
  黎宛却并未因他的唐突而面露恐惧,我没有打开看啊,小姑娘可爱地歪歪头,小皇叔随我回东宫吧,我拿给你。
  那原来是一封很长的信,因为时隔多年,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了隐隐的褪色、处处昭示出岁月的痕迹。
  开头那些关切的祝福和问候在此时已经不必赘语。
  太子在信里写了很多、康宁曾以为他这辈子都再没机会达成和解的东西:
  皇兄知道,这一年有很多事情都跟原来不同了,杨妃行事偏激,大皇兄也一直在中间软弱迟疑,老二老三骤然离宫而去,戚长风也走了。你觉得所有人都离开你了,心里有很多委屈。
  其实为兄心里也有很多的迷茫和委屈。这两年里,我生命中的很多事情都开始像是潜伏在憧憧迷雾里,而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对我有着期望、却又隐晦地观望着我的一举一动,不肯把他们的欲望和愿景说清,有时候皇兄在夜里醒来,只觉得呼吸间都是孤独的压力。
  我开始难以体味到过去的快乐和温暖了,甚至我也开始怨恨父皇的偏心真奇怪,有时候人心就是这样难以揣测,明明我从前从未这样想过,反而在真的拥有了储君的位置后,才开始妒忌你。
  皇兄在这样迷茫而愤怒不平的道路上痛苦地品味着权力,却越来越忍不住质疑一切、质疑我的父母兄弟妻妾、质疑我自己。
  我知道宁宁也开始想这些问题了或许你还没有发觉。但是当你沉默无言地对父皇咽下第一句委屈,你已经对亲人们感到怀疑和疏离。而父皇他不敢面对这个,他视而不见,他通过对你昭示的盛大的荣宠来尽力维持着天平。皇兄感觉到了,但是皇兄自己也难以渡江,不敢面对你、更对一切倾塌无能为力。
  直到我拥有了阿宛。我的骨肉、我的女儿,这个小小的、脆弱又美丽的小东西。
  我坐在她的摇篮边,不自觉地就会放空了思绪。那一晚很多个晚上,我只想象着要如何保护她、教导她,我知道她必会成长的美丽、善良、勇敢又聪明。我希望她是一个仁慈又正直的公主,拥有热爱万物的能力。
  在她身边,我不会不安、迷茫、忧虑或者猜疑,我知道我只是她的父亲。而她信任着我,她此时此刻正在我身边安然睡去。
  她给我的生命带来一种全新的安宁。我觉得,我的人生从此便不一样了我在这时才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强大的东西。
  那不是储君之位、不是万人景仰、不是权力。
  我突然明白我该做什么了。这个位置,它不应该是为了满足我的母亲,不该是为了博弈皇帝的心、不该是被裹挟进党派争夺的权力之欲它是责任、是托嘱,是我该像此刻爱我小小的、脆弱的孩子一样,爱我看不见的苍生万民。
  皇兄已经跟父皇请示过了。等阿宛过了周岁,我就要出京,到国土四方、到最辽阔的平原和最贫瘠的边境村庄四处转一转去。皇兄要去看看真实的民生、看一看我的百姓,看看他们这一生的奔忙和悲喜。
  这也是父皇他当年走过的路我这样说的时候,父皇看起来非常高兴。
  这一封信写给你。皇兄离京在外的时候,你要照顾好你的小侄女。我希望她年幼的时候能多多跟她的小皇叔待在一起,你是皇兄见过的最好的孩子,皇兄永远都爱你。
  等到阿宛长大一些了,你也会长大、成人,遇到心爱的人,然后生儿育女。到那个时候,你也会变得勇敢、强大,对生活中还将要发生的一切充满期待和勇气。
  也许皇兄还能有机会外出办差或是出京游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和阿宛一起
  那封信只到此为止,畅享未来的最后只留下了一抹匆匆结束的墨迹,好像是当年坐在女儿摇篮边写信的人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就暂且放下了笔。
  到后来,不知是因为黎菁宇太忙,还是一切都匆匆结束在了那个春夜、连写一封未完的信都来不及,这封信就掩埋在那座宫殿某处,时隔多年才被长大了许多的小姑娘翻出来,送到了真正的收信人手里。
  康宁看得泪流满面。
  在那一刻,一个曾被难言的隔阂和晦涩的恨意耽误了太久的、来自他兄长的拥抱,在这个初夏的黄昏和他重新相遇。
  一切都来得太晚,但其实这一切永远都来得及。
  康宁从东宫的书房走出来时,就看到那个肖似太子的女孩正踮着脚站在明亮的暖光里。她在捉铺洒在雕壁画梁上跃动的光斑,面容上是一种天真而专注的神情。
  看到这个有点陌生的小皇叔满脸是泪的从她父亲的书房里走出来,黎宛脸上是一种孩子式的好奇:
  你为什么哭?她仰起脸问他,难道是父王在信里骂了你?
  没有。康宁蹲下身抱住了这个小小的孩子,好像是黎菁宇当年每一次疼爱地搂着自己的幼弟,他没有骂我。他只是在信里告诉我,他真的非常爱你。
  阿宛,我那里也有你父王留给你的东西是很多箱的首饰、画册、书本和玩具。对不起啊,小皇叔这些年一直都忘了给你。
  那小皇叔现在会给我吗?黎宛轻轻地问道。
  嗯,小皇叔都会给你。
  康宁跟黎宛告别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戚长风正等在东宫殿门外不远的距离。
  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朝那人走过去。一开始小皇子还是以正常的速度行走,然后他一点点加快了脚步,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飞扑进朝他迎过来的戚长风怀里。
  戚长风将人抱了满怀。不过是分开了一下午,他就已经想他想得不行。他心满意足地搂着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掉了金豆豆的小东西,在他泪光涟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怎么想起跑到这里来了?戚将军的声音温柔又低沉,怎么哭了呢,嗯?是谁惹了我们小殿下不开心?
  康宁没有回答,只是在男人怀里像撒娇的小狗一样拱来拱去。
  过了一会儿,小皇子才感觉到了什么。他从戚长风身上离开了一点,扬起脸满面狐疑,你怎么满身酒气啊?他耸着鼻子在戚长风身上闻来闻去,还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怎么回事?我父皇为难你了?你跟他分开之后还跑去喝酒了?
  就是跟陛下在一起时喝的。戚长风面露无奈之意。大概徽帝跟他密谈一番、不带脏字地损了他一顿、然后终于表示自己无奈妥协后,只想着把他灌醉了来发泄最后一点不平之气。只不过酒过三巡,皇帝自己先倒下了,戚长风也喝得不少、头脑中却没有太强烈的醉意。
  看出康宁还要追问,戚长风赶紧先抛出了别的话题
  陛下说,要把你出宫建府的事提上日程了。这几乎等同于对戚长风跟小儿子之事的默许。其实他们当时还谈得更深:皇帝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在一起三两年都没出什么相处上的问题,那也不是不可以开始商量婚期。
  有徽帝这个亲爹在,至少轮不到幼子和戚长风去考虑什么俗世的阻碍、心烦旁人的议论言语。
  而且:如果殿下这一夏天身体恢复得好,陛下就会答应让我带你出京去。看来臣不用把殿下偷出去了。他抚摸着小皇子柔软的长发,在夕阳下感觉到无限的温柔和惬意,只不过啊,陛下说你一次最多只能去一个地方,出门在外要跟京中保持通信。今年秋天出去的话,冬天前必须要回京。
  但这已经足够让小皇子感到惊喜了。
  康宁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像头过分活泼的小驴,父皇真好啊!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去!
  戚将军赶紧把人拦住了。他面上有几分尴尬他本来不想让小皇子知道的:
  陛下醉得挺厉害,还拉着他又哭又骂、在内侍尴尬的眼神中对着杯子唱了好几句越戏,他喝得太多了,我估计他不到天黑都不会醒。
  戚长风,你可真行。
  秋天啊?燕归在听到小皇子跟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挺开心,不错啊,我差不多也在那时候出京。
  康宁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下来了,你要去哪儿?还去西域吗?那队西行的和尚估计早已经走了,千百年也未必再有人想要往那荒无人烟、只有传说留存的地方闯过去,难道燕归还想一人独行?
  去西域,燕归拍了拍他的头,小殿下干嘛这副样子啊,我不会冒险的,好吧?我跟你保证,我此行一定小心谨慎、处处惜命。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赵云侠也跟我一起过去。
  什么?!康宁瞪大了眼睛,你还要把我小舅舅也一起拐过去!他不是不去西北的吗?不行,我外祖母和母妃知道了肯定不许
  所以他现在就已经躲出京了,燕归在他震惊的目光下开怀笑了,殿下别看我啊,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里。
  其实赵云侠是在皇帝的授意下先护送孟白凡前往雾山了。孟白凡又一次秘密出发了,她要彻底解决困扰了岭南百姓多年的热瘴之疾。
  她走后两日,黎承豫才在医馆外枯守时察觉到这个消息。其实哪怕孟白凡在走之前给他留下过只言片语,黎承豫也会毫不犹豫地丢下一切向她追过去。
  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二皇子一直在单方面的努力,到了这时也没收到过对方的一点点回应。黎承豫终于开始感觉到一点迟来的、他过去的生命里从没察觉到过的灰心。
  孟白凡对理想的热烈追求曾经带给黎承豫莫大的吸引力。可当他开始思考起两种东西孰轻孰重的问题时,曾经的吸引和向往却变得伤人伤己。
  他抓着昭阳公主连喝了两日的闷酒,把大脑泡在酒液的麻痹下逃避问题。昭阳其实非常看不上他这样但这是关乎黎承豫自己人生的选择,她不肯给这个兄弟任何建议。
  黎承豫就这样没出息地逮着自己待嫁的妹妹混迹在京城的酒馆里,一直到第三日晚上,腼腆的卫小公子提着灯等在酒馆外面,来接自己的未婚妻回宫去。他们两个未婚男女在黎承豫这个讨不到老婆的单身汉面前你侬我侬、恩爱秀得毫不顾忌,实在让黎承豫大受刺激。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别得意!你们以为我就讨不到媳妇吗?黎承豫指着这二人悲愤大喊,不就是继续热脸贴冷屁股吗!我不管!我这就出京追阿凡去!
  他当时真的趁夜走了,只留下他放在酒馆里的豪言、引得他走后的京城中流言四起。
  但是那都跟黎承豫没关系了。他这一去就去了两个多月,直到一场秋雨之后,天空如洗,万里的晴空下,他和孟白凡骑在马上一路疾行、堪堪才赶上了昭阳公主的婚礼。
  京城中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了,数十里的红妆丹绸挂在从皇宫到公主府沿路的街上,与满城的金叶相映成趣。戚长风全程和康宁待在一起,早上是掺和在皇宫的小宴里,午时先后出现在卫国公府和公主府的两处酒席,但是不管是在哪个流程中,戚将军混迹的那一片已经分明都是昭阳公主的血亲!
  而从皇宫到公主府的一路,戚长风和小皇子共乘一骑、十指相扣,亲密的姿态毫不顾忌。
  更重要的是,在场的皇帝和赵贵妃非但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异样,还几次对着小殿下那边目露笑意。因而这一日虽然是二公主和卫小公子的婚礼,却让京城中许多倾慕于小殿下的痴男怨女们伤透了心。
  三日后,戚长风和康宁与众人告别,出发离京。
  初秋的阳光映照万物、明亮的洒在大地上,京城外,滚滚的麦浪散发出一阵阵温暖的粮食香气。玉宝单独一匹马悠悠哒哒地走着,因为他的主人早就被戚将军抱到了自己怀里。
  而康宁的手正被戚长风牵着,在他的示意下向远方看去
  金色的麦田尽头,遥远而陌生的山脉连绵起伏,蜿蜒数里。暖阳之下,正是一幅大好河山,无边秀丽。
  正文完
  第84章 番外一.幼年手记 本章无戚长风
  康宁出生的时候, 京城下了很长一段时间雨。一切都湿漉漉的,永春宫顾忌着新生儿不敢薰香屋室,殿内的空气中长时间透着一股青苔和泥土味道的潮气。
  赵云桥被连绵的阴雨搞得心烦意乱, 刚生下来的小儿子又总是在生病,他日日夜夜都在嚎啕,让她梦里都是挥之不去的婴儿哭啼。
  她真的很爱这个小东西可是好吧,她也挺痛苦的。她快要被这个小家伙搞得精疲力尽了。
  在一个雨声淅沥的下午,小皇子好不容易被哄睡着了, 他举着小小的拳头躺在襁褓中,睫毛像蝶翅一般不时颤动着,粉白粉白的小脸上还带着一点不知名的委屈。
  赵云桥看他一眼就想哭你还委屈?老娘还委屈呢!
  她坐在这小豆丁的摇篮边, 脑子里都是那些疾医阴森的断言,好像这个孩子注定不会留在她身边很久的他们甚至说他能活过周岁都算是奇迹。
  不过是这么三四个月的时间,赵云桥几乎已经忘了小皇子还在她肚子里时、她对他的那些盼望和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