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云娘回了自己的房子,将那纸展开又看,先在“云娘”两个字上描摹了几回,然后又猜“女”一定是指自己,而那手也是说自己的手,只是“牛”却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想了一回,却又突然醒悟到,今天已经彻底回绝了汤巡检,以后两人绝不会再有瓜葛,还想这些做什么!
  将纸折好收到了箱子最底层,云娘根本没有一点困意,便点了烛火进织房,坐到织机前织了起来。
  这一次,云娘织的还是百蝶穿花,却又不是原来的百蝶穿花。先前的百蝶穿花纱是一整匹纱上均匀地分布着一百只各种姿势各种颜色的蝴蝶,又配有各色的折枝花和叶,现在云娘想织的却是最适做帕子的那只蝴蝶和花。
  上次让苏娘子将整幅的纱裁成帕子,并不能保证每块帕子上都有一只蝴蝶并一枝花叶,而且位置也不能尽如人意。现在她要将最适合做帕子的那块整齐地织在整匹纱上面,每一排五个,共二十排,这样总共织下来,一匹纱要比过去的短,用的丝也要比过去少,而却能做出一百块最完美的帕子。
  就算每块帕子只要二两银子,一匹纱得的利比过去要多上好几倍!
  云娘一面织一面打算着,这样的纱织上几匹应该很容易出脱,等大家都织这花纹时自己就换别的织。百蝶穿花固然好看,可自己也织了快一年,官织厂更是一直进上这一种花样,已经很常见了,也许自己能想出别的样子?
  突然间就想到了送给汤巡检的那张画儿,也许可以把那画织到妆花纱上?
  织出新的妆花纱样子?那可是很难很难的事情啊!
  但是云娘觉得自己能织出来,那画儿已经深深地印在自己的心里,只要将自己心里的画儿一点点地变成一段段地丝线,不就成了吗?
  眼下先将这折枝花蝴蝶织出几匹,手里有了银子,再慢慢织那幅花鸟图,整幅拿乌木框装裱成屏风,应该比百蝶穿花图还适合在家中摆放。
  云娘织了半夜,竟然织出了五只蝴蝶图案,且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看两只大蜡烛都快烧尽了,正要起身来换,却听外面有人轻轻弹着窗棂,“不许再织了,这声音吵得我睡不着。”
  原来是汤巡检的声音!
  云娘一声不响地熄了烛火,回房躺下,她织了这么多年的锦,就从没听人说过织机的“札札”声能吵得人睡不着的。那声音单调沉闷,先前在郑家时,还有邻居说听了那声音,孩子睡得都快呢,也有不喜欢织锦的人,一听了织机响便困。
  更何况这台新织机做得十分地精致,织机的声音很小,恐怕她这里的声音都要比巡检司另一侧织户的织机声要小呢。
  汤巡检这个合伙儿的一点了也不怕挣得银子少了,却担心自己织锦织得太累了。
  他对自己还真好呢。
  云娘却悄悄地流下泪来,只一会儿功夫,便将枕头打湿了一半哽哽咽咽地,半晌不能入睡。忽听外面梆子响,已经三更天了。
  命运如此,多叹亦无宜。云娘擦了泪,觉得现在与汤巡检合伙织锦是对她最好的了,只要有这台织机,她便与汤巡检一直能联系着,就算他离开了盛泽镇,也能听到他的消息,自己就此也应该满足。
  浅浅地迷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云娘起来又织了一会儿,看着天光,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将五只蝴蝶图案从织机上断了下来,待荼蘼送了早饭——现在荼蘼在巡检司里做饭,便正与先前相反,餐餐给她送来,随意吃了一口便拿着纱去了苏娘子的绣庄。
  “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你这是如何来的?”苏娘子惊叹了一声,又道:“我托孙老板从吴江县买了一块妆花纱,正要裁呢,又心痛费料太多,没想到你却从哪里弄来这样整齐的纱料?”
  云娘便笑道:“自然是我织的。”
  苏娘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难道回了郑家织的?”
  云娘摇头道:“别人买了织机,我帮忙织纱,昨天才送来,这是夜里织的,先送到你这里,看看能不能帮我做帕子。”
  “自然能的,”苏娘子接过纱细看,“这是最好卖的样子,每块三两银子,我给你二两八钱,如何?”
  云娘正是这个意思,她虽然也能自己裁了做好,但免不了要耽误织纱的时间,而且在自家卖也不方便,宁愿饶些小利图省事,现在觉得苏娘子给的价差不多,便点头笑道:“如此,明天我再送来,这种织法,每天都能织出一些,又可以直接断下。”
  说定了要走,苏娘子却不放她,拉住问:“你的织机是哪个买的,这般有钱又有门路?”
  云娘此时也只得把二哥和二嫂拿出来做挡箭牌,“是我二哥认得的人,我亦不知道,只是将织机送来说了分成就走了。”
  “这敢情好!”苏娘子笑道:“先前我总可惜你没有妆花织机,白白浪费了好手艺,蹉跎了时光,现在总算放了心。”
  又握了云娘的手道:“你再织这纱,就都送到我这里,如果嫌银子少了,我再让些,不许与别的绣庄合伙!”
  云娘见苏娘子还是那要强的样子,便笑道:“我又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你给我的不少了,只要是做帕子的纱就都交给你。”
  苏娘子便拍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说话自然算数,”云娘应了又笑,“你明明是个女子,却总充什么君子?”
  说得苏娘子也笑了,便道:“我从十六岁就在家里顶门立户,有时是把自己当成男子的。”
  云娘也笑了,见事情说妥了,便要回去,“我再去丁家说一声,就不去上工了。”
  苏娘子听了丁家二字,马上笑道:“不如我再请你和丁寡妇吃酒吧!”
  “我可不敢再吃了,吃一回醉一回,没的让人笑话!”云娘告辞,却又转身回道:“等我织完了一匹,请你们两个吃酒。”
  “那我就等着了!”
  云娘便又去了丁家,也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又向丁寡妇道:“先前我支了二十两银子,这锦的利钱应该还有,只是感谢这么久你一直照应我,我又不能帮着织完这一千匹绸,便不要了。”
  丁寡妇笑道:“我刚刚也恍惚听人说你买了织机,还道他们乱传,原来果然是真的。那锦的利不止二十两,到时候一定还要算给你。”又拍着胸脯道:“我老太太从来没做过食言的事。”
  云娘便笑将苏娘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事说了一回,“你们的话倒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等我织好了一匹纱,一定请你们吃酒!”
  “那我就等着了,”丁寡妇并不推脱,又笑道:“虽说我们是女子,但是做事并不比男人差。就说云娘你吧,在我家织锦这几个月,早来晚走的,锦织得又快又好,比我年轻时也不差什么,又会织妆花纱,将来的前景儿更好,寻常男子哪里比得了你呢!”
  云娘见丁寡妇十分地夸奖,倒有些不好意思,且她一向没觉得自己果真有这样好,只是平时织锦用心些罢了。谦虚了几句,又与时常在一处织锦的几个人打了招呼,离了丁家,却先去孙老板那边说清原由。
  第47章 无赖
  孙老板镇日在平安渡帮的牙行中,消息最是灵通,云娘家里买了织机的事自然已经知道了,见了云娘倒先带着些遗憾地道:“你二嫂家的亲戚可真有办法,竟然在这个时候买出来一台妆花织机,我们先前的约定只能算了。”
  孙家老板娘亦在场,赶着上来也笑问:“那个是你二嫂的什么亲戚?听你二嫂和话,家里金山银山的,又特别大方,怎么先前都没听过?”
  二哥和二嫂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说起谎来倒是很顺口,云娘只得摇头笑道:“我毕竟嫁出来好几年了,二嫂那边的亲戚也不大知道。”
  孙老板娘见问不到,便也丢在一旁,却道:“云娘,如今你有妆花机了,织了妆花纱一定要交给我们家牙行啊!”
  云娘只得笑道:“眼下并不织整匹的纱,而只织小块的做帕子,已经定给绣庄的苏娘子了。”
  孙老板娘却没听懂,只问:“纱不都是一匹匹的吗?如何只织小块的纱呢?”
  云娘便将自己的主意讲了给她听,又道:“我这样也是想快些回来本钱,好去买丝。”
  孙老板娘果然叹道:“你这主意怎么想出来的呢!”又道:“再织整幅的纱时一定要想着给我们牙行,我们并不会亏待你!”
  且再三地道:“我们家孙老板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最佩服的人就是你,说是与你合作这么多年,就没见你办过一回不地道的事。郑家新娶的媳妇就差得远了,那天让我们去收锦,竟然在里面加了两匹次货,当我们是什么,被我看出来当街骂了个狗血喷头……”
  孙老板知自家老婆是为了赞扬云娘,但他却知道云娘并不愿意听郑家的事,便拦住话头道:“云娘,上次我去府城,见有一种富贵花开的妆花纱样子,极是紧俏,价要比百蝶穿花还贵上一些呢,听说是从别的官织厂里流出来的,你若是想看,不如我买回来一匹,你照样织织看?织成了交给我帮你出脱,一匹多给你算上一成。”
  云娘笑着谢了,“我现在也有一个新花样,等我想好了再织,就不学别人的样子了。”
  孙老板娘便又笑道:“云娘,你果真能干,前儿个听说你给丁寡妇家织出新花样,现在又要弄妆花纱的新样子,到时候一定要把纱交给我们,我们家一定给最高价。”
  果真织好了,云娘也许会自己留着,便只笑道:“也未必能织成,到时候再说吧。”
  最后,云娘去了林家丝行。
  原来汤巡检并不懂得织锦的事,各色的丝线都买了一大包,但他却不知其实每种丝线用的量却是极不同的。比如那极贵的金银丝线、或者少见的颜色,一大包要用好久,甚至有的纱中根本用不到。而做底子的透明丝线却要用很多,是以云娘尽管家中守着一大堆的丝,却还要出来买。
  云娘在林家挑了最好的丝线,尽着苏娘子给的十几两银子买了一大包。又因为是老主顾了,林家又多饶了些,最后派家里的小伙伴跟着云娘送回去。
  因出门得早,虽然在镇子上转了半圈,太阳还没有到头顶上,便不大热。走在河边,河上带着水气的风吹过来,极是舒爽。
  这个时分正是盛泽镇的人最喜欢出来的时候,河岸边早已经有人摆出了各种小摊子,卖菱角的,卖粥的、卖鱼的,卖青菜的,无所不有,叫卖声更是一声叠一声。
  云娘心里虽然还有痛,但是织锦于她就是最好的良药,帮着她将那痛埋在心底最里面,一早事情又都顺利,便顺路在卖荷花的摊子买了两朵荷花,一朵是白色的,已经全开了,另一朵是深红的,还只是花苞,又拿了一张大荷叶配那花,拿在手中,突然又觉得这花这叶如果入了图画便是极美的,自己也可以织出来。
  然后她便笑着摇起了头,自己果真魔障了,见了什么都想织。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嫁了,便用心织锦吧,其实织锦不只能赚钱,也能让自己心情莫名地好,就像现在,就是因为昨天织了妆花纱,才如此地开心。
  到了自家门前,云娘将花抱在怀里拿出钥匙开门,冷不防从豆腐西施的摊子上过来两个人,颤巍巍地拦在前面,“云娘,你果然买了新织机?”
  云娘平日出入从不向豆腐西施的摊子上看,免得有人搭话,是以也没有注意郑公郑婆正坐在那里等自己回来,眼下不免被吓了一回,却也不好不理老人家,只得应了一声,“是。”
  “是妆花织机?”
  “是。”云娘打开了锁,便招呼林家小伙计,“跟我进来吧。”
  郑公郑婆却要跟着进去,“让我们看一看。”
  云娘拦在门前摇头道:“我的织房是不许外人看的。”
  “什么?你说我们是外人?”郑婆立即掉下了泪,“我们做了五年的婆媳,你竟然说我是外人?”
  郑公亦老泪纵横,“云娘,我们一直当你是女儿一样,还要接你家去呢,你怎么能如此无情?”
  上一次云娘将郑家二老拒之门外,他们便也就走了。现在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如此厚着脸皮贴上来。原来他们一直以为除了郑家,别处就不能有妆花织机,所以认定自己早晚还要回到郑家为他们织纱呢!
  现在自己买了妆花织机,他们便上门来闹了。
  云娘便气道:“我早和郑源和离了,又发誓一辈子不进郑家的门,不为郑家织一匹锦络一根丝,你们便走吧!”
  郑婆便上来拉云娘,“什么和离,那不过你们小孩子不懂事打打闹闹的,过了这许多日子,也早该好了。源儿,你赶紧过来带你媳妇一起家去吧!”
  郑源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笑嘻嘻地打了躬道:“云娘,先前都是我不对,你跟我回去吧!”说着就来拉云娘。
  云娘气急,却也怕郑家人闯入自家房中,也顾不上怀里的花,只赶紧躲开一把将门重新锁上,大声道:“你们说没和离,可是我却有和离书,大家都按了指模的!且又有我爹娘为我作的主,现在你们若是再拉拉扯扯,我就去报官,说你们强抢民女。”
  郑婆便道:“都是一家人,我们接你回去,哪里还至于抢人呢。”可也上来拉着云娘。
  郑源与云娘分了这些日子,却见她养好身子,人也更美了,生气起来竟然别有一种俏丽,比采玉美得多,更不用说又能干又会赚银子,被骂了几句往日倒不放在心上,只是十分悔不当初,是以便拉着云娘另一只手向前走,一味地说着好话,“一日夫妻还有百日恩呢,先前我错了,今后一定都改的!”
  云娘气急,将他们的手尽力抖去,拿出身上的荷包,整个塞给林家的小伙计道:“你先将丝放在一旁,赶紧去集上帮我找了杀猪的吴屠户过来,他是我娘家好姐妹当家的,定然过来给我帮忙。”
  小伙计接了荷包,放下丝一溜烟地跑了。
  郑公郑婆先前又是哭又是说,自觉得占了上锋,又以为云娘一个独身女子终是好欺负的,若是能将她带回家去最好,就是不能也要进门毁了云娘的新织机,但没想到云娘就是不许他们进门,又大声嚷了出来。
  偏云娘住的地方正是盛泽镇河边最繁华之处,人烟稠密,船只往来不绝,只这一会儿功夫便围上了一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虽还没有人出来拦住他们,但也难将云娘带走,且真到对景时总是吃亏的,便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再僵持下去,又怕吴屠户果真过来,便道:“云娘,我们毕竟是长辈,又是真心来接你回家的,你若不肯就算了。”
  云娘却不肯,“你们若说算了,便发下誓来,再不来扰我,否则断子绝孙,我便信了。要么,我定是要娘家人来理论一番!”
  郑公郑婆哪里肯发这样的誓,他们现在是真知道云娘的好了。先前有云娘在家里操持,他们不费一点心思,便有大把的银子向家里流。现在云娘一走,利最厚的妆花纱就断了,至于五台织机,好织工留不住,利便更少。
  可是家里添丁进口,郑源和新媳妇在府城住惯了,花销越发地大,说起俭省,倒先减了郑公郑婆的用度,他们倒一直依旧。只是这样也动了老本,让郑公和郑婆肉痛不已,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云娘重新接回去。
  先前还以为有盛泽镇里唯一一台妆花机,奇货可居,云娘最终还只得回去,但现在也不知云娘怎么买了新织机,显然是绝了回去的心,叫他们怎么能不急呢?
  正在这时,豆腐摊子又过来一个人,冷笑道:“我在这里也瞧了这么半晌了,你们无非就是想云娘还回郑家继续给你们做牛做马,一年到头从早到晚地织锦,好供着老不死的天天吃着燕窝养身子,搂住所有银钱;没良心的继续在外面风流快活,一年领回来一个小杂种,对不对?”
  第48章 傻子
  豆腐西施的嘴原本就快,她又独立支撑门户好几年,整日抛头露面地卖豆腐,言语就更加犀利,几句话说得郑公郑婆并郑源都下不来台,郑婆便骂,“我与自家儿媳妇说话,干你这婊子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