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漫天遍地的雪,还有弥漫了眼睛的大片鲜血,所有的声音远去,他什么都听不见,跌跌撞撞抱住了陆叙,“哥。”
  少年的喉管被割开了,双手反射性捂着喉咙,气管痉挛,嫣红液体如泉涌,往常漂亮清澈的眼里满是遗憾和不甘。
  他能感受到陆叙的生命在飞速流逝,他抱着哥哥,没有意义地哀嚎,嗓子都沙哑。
  少年身体剧烈地抽搐,在做最后的死亡挣扎,眼里流下泪来,最终在他怀里痛苦地咽了气。
  急救车来时,直接盖了白布,没有抢救的必要。
  他身上全是血迹,呆呆坐在雪地里,满目皆是猩红,尖锐的耳鸣在脑子里肆意翻搅,他摊开双手,上面似乎还有陆叙的体温。
  都是他的错。
  是他亲手害死了哥哥。
  是他的任意妄为杀了陆叙。
  他不配活着。
  他怎么配活着。
  撕心裂肺里,远处朦朦胧胧传来柔和平静的嗓音。
  ——我再数到十,你的梦该醒了,别迷失在梦里,醒过来,陆衍。
  他头痛欲裂,绝望感依旧笼罩着周身,潜意识里深处的记忆将他彻底撕裂,他想这么就一直睡过去,可惜有一道光一直在引着他。
  雪地渐渐消失,脑海里的光芒大盛。
  他缓缓睁开了眼,才发觉满脸湿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
  周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全部记起来了,我们可以准备下一个疗程。”
  他没说话,慢慢别开视线,敲门声轻轻响了两下,他看到少女走近,一点点坐直身。
  周医生识趣退开,反手替他们关上门。
  小姑娘指尖轻轻抹过他的眼尾,小声道:“你哭了。”
  他茫然地眨了一下眼,晶莹的液体又是一滴,划过脸颊,他拉着她的手,表情空洞又凄凉:“你知道吗,原来是我杀了陆叙。”
  她僵了下,抱住了他。
  他笑了笑:“我这种人,你还愿意同我在一块吗?”
  第72章 好不好
  梁挽不知道他究竟记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她从没有见过他这幅模样,就仿佛全部的生机一夕之间全都消散,就剩下躯壳,行尸走肉一般的模样。
  这是头一回,他明明看着她,眼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全是死寂和空洞。
  他说是他杀了陆叙,他问她是不是还愿意同他在一起。
  但凡他还有半点理智和判断,就不会问出这种话,如今只可能是自我厌弃到了极点,才会这样。梁挽眼眶发红,用力抱着他,想给他一些温暖,面颊触碰到他的颈窝处,却是冰凉一片。
  “都是我的错。”他轻声呢喃,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她喉头苦涩,退开一些,抓着他的手,贴到自己面上:“不要想了,你当做是治疗的一个阶段好不好?”
  陆衍垂眸,无声地笑了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年幼时会遗失掉这一段记忆,什么ptsd症状,那完全是懦弱和逃避的表现,因为真正的事实远远比午夜梦回时的片段来得更为可怖。
  催眠之后勾起的画面太清晰了。
  陆叙弥留之际的挣扎,压都压不住的痉挛和抽搐,还有那些喷溅而出粘稠猩热的血,无一不在提醒着他的罪。
  他的哥哥,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的骄傲,家族的门楣。作为子女,孝顺有礼,作为学生,勤奋聪颖,就连作为兄长,哪怕仅仅早出生两分钟,都承担了责任,替他撒过谎背过锅做尽了一切。
  这样一个惊采绝艳的少年,却因为他的逞凶斗恶愚蠢自负,只活了短短十二年。
  想到这些,陆衍挤出一声凉笑:“我妈去世前,我去病房看她,无意之中发现她跟我爸说,要是老天爷注定要收走一个儿子的性命,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陆叙。”
  梁挽猛地睁大眼,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手心手背都是肉,作为一个母亲,说这样的话,实在太狠心了些。她不能想象当初年幼的他,在经历过亲兄弟猝然离世后,再度面临至亲的狠心之语,要如何捱过去。
  她张了张口,试图安慰他。
  “其实她说的没错,该死的那个人确实是我。”陆衍抓下少女覆在面上的手,自嘲道:“直到如今,他们都以为只是有恶徒故意绑架了陆叙,并不清楚对方原来的目标是我。”
  梁挽默默听着,通过他的话,一点点拼凑他的过去。
  他面容苍白,表情麻木:“你说要是我妈九泉之下得知来龙去脉,会不会气到来入我的梦?”语罢,他又笑起来:“算了,怪我天真,估计连见都不想见我。”
  她心疼到无以复加,不知不觉间泪湿眼睫,哽咽道:“我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但那一定不是你的本意。我听周医生说,这么多年,你潜意识里一直没有放下,经常要靠安定才能入睡,如今还分裂出另一个人格出来,这些折磨,还不够偿还吗?”
  陆衍笑了笑,没有答话。
  终究是不忍心让她陪自己一起煎熬,他不打算解释太多,安抚地揉了下她的发,随即站起身来,率先推开门走了出去。
  陆晋明等在外头,瞥见儿子的身影,立刻迎上前:“阿衍,没事吧?”
  关于大儿子的死,他并不太清楚细节,当初一回国就接到噩耗,匆匆赶到医院只有停尸间冰冷的躯体,自此天人永隔。至于陆衍,被诊断受刺激过多,发高烧昏迷了好些日子,醒来后更是患上ptsd,无法正常交流和生活,不得不送到国外好好调理了三年。
  这些年他失去了妻子,生意也曾经一蹶不振过,好不容易接棒给康复如初的小儿子,如今又出了变故……
  陆家只有一根独苗了,叫他怎么不心惊。
  陆衍看了陆晋明好一会儿,才哑声道:“没事。”说完,他扶着略显疲惫的父亲去等待区的沙发上坐下。
  两个人的情绪都很阴郁,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良久,陆衍靠到椅背上,抬手抹了把汗湿的脸,低语:“晚点我想去看看他。”
  “他?”陆晋明怔忪片刻,反应过来后鼻头发酸,泣不成声:“好,好,你很久没去过了,我陪你一道。”
  “不用了,你早些回去,这个季节山上太冷。”陆衍摇头:“我有些话,也想单独和哥说。”
  陆晋明见他执拗,不再勉强,又宽慰了几句。
  父子俩谈心间,梁挽趁机缠着emma chou聊了许多,然而即便是周医生,那也只是从一个催眠师的角度,一个听一个答,管中窥豹,并未见全章。她干脆放弃追问那些真相,细细讨教接下来的疗程需要注意的情况。
  “下阶段要去美国,具体情况要等那边精神科医生会诊的结果。”周医生如实道:“他的发病频率,每次第二人格出现的表现都需要记录下来,他应该会被禁闭一阵子,二十四小时有监控的那种。”
  梁挽不寒而栗,硬着头皮:“听上去似乎很严重,那治愈的希望是多少?”
  周医生叹口气:“不敢保证,我说过,人格分裂的案例太少了。”
  全世界范围内有文献记录的都不到十起,那些病人有些彻底疯了,有些则永远失去了主人格,哪怕康复的较好,也会多多少少留下点后遗症,不能保证永远不复发。
  无奈这些话太残忍。
  她瞧着面前少女强压着惊慌的小脸,放软了语调:“我的导师,是这一领域的权威,手上有不少已经过了试验阶段的辅助性药物,所以不要太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梁挽嗯了声,面上依旧恹恹的,谢过周医生,她缓步走向陆衍。
  他已经同他父亲说完话,正立在门边。一旁的陆晋明冲她微笑颔首,而后下楼坐上司机的车走了。
  梁挽主动勾住他的小指,而后往上,一点点蹭着他微凉的手心。她没什么话可以拿来安慰他,选择固执又天真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带给他温暖。
  陆衍脚步顿停,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男人眼里无边的荒凉褪去,尽管红血丝依旧触目惊心,可那漆黑的瞳仁里终于有了她,不再是空白和彷徨。她心里的大石落下,语气柔软:“我们去哪?”
  她特意强调了我们两个字,摆明了要陪在他左右。
  陆衍当然能听出她的用意,却没有立即答应她,只不发一语拉着小姑娘进了电梯。
  两人一块走到露天停车场,春寒料峭的日子,夜里的风依旧能刮得人面颊生疼。她先进了副驾驶座,迟疑两秒跳下车,夺过他手里的车钥匙,认真道:“我来开吧。”
  他的种种状况,实在不适合开车。
  陆衍微弯下腰,扶着车门框,瞅着异常敏捷跳到驾驶座的少女,按了下太阳穴:“挽挽,我先送你回家。”
  这一刻,他生出了逃避的心思。尤其是对比她的纯白美好,他这个间接造成孪生兄弟死亡的刽子手,简直如泥泞之地里最肮脏的垃圾,卑劣到了极致。
  他有什么资格谈情说爱。
  他又有什么资格将她一起拉下地狱。
  “你不是三日后要重返纽约去abt报道吗?”他勉强勾唇:“一来一去太仓促,今天先好好休息,我明日去找你,听话。”
  “抱歉,我拒绝。”梁挽直接发动了车子,没有瞧他,直勾勾盯着前挡风玻璃,嗓音很坚定:“至少今晚,你甩不掉我。”
  他站着没动,目光里划过眷恋和热度,而后缓缓冷静下来,默默走到另一侧,拉开了车门。
  “青山墓园。”他说。
  夜露深重,接近凌晨时分的墓地,在周遭高大林木隐隐绰绰的树影下,愈加显得鬼气森森。
  这里可比拍恐怖片真实多了,梁挽毕竟就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对于坟啊鬼啊之类的,胆子自然大不到哪里去。
  陆衍看出了她的虚张声势,指挥她把车停在了墓园值班岗亭边上的路灯下,光线充足,再加上保安在里头看电视,应该足够叫她宽心。
  “我一个人上去。”他笑笑,指腹压了下她欲言又止的红唇,“我们兄弟说点秘密,你不方便听。”
  梁挽迟疑很久,还是选择给他一些私人空间,她的视线黏在了他身上,在男人下车的那刻,扭过去趴到窗口,小声道:“我等你回来。”
  陆衍脚步停住,往回走了两步,将她有些毛躁的长发抚平,“可能会比较久,你困了就在车里睡会儿。”
  梁挽以为最多一个小时也就结束了,结果这一等就是一整夜。耳边信号不好造成的电视机声响乱七八糟,偶有守墓人的狗吠响起,她就伴着这样的环境音睡着了。
  直到浑身腰酸背痛地醒来,她睁开眸,天际早已发亮,反手一摸,隔壁座位依旧空荡荡。
  梁挽慢了一拍的大脑瞬间回神,她坐立难安,急匆匆跳下车,正要往山上赶时,就瞧见了陆衍,他迎着晨曦,面无表情地走在石阶上。
  日出的暖光照在他脸上,驱散不走寒意。那平日里俊秀多情的眼睛里并没有丝毫暖意,他像极了第二人格时候的模样。
  甚至,比起“陆叙”那样子还算有点特征的冷冰冰之外,更为茫然一些。
  梁挽一下子就失去了勇气,判断不出此刻的他究竟是谁,直到男人走近,同她笑了一下,才冲过去扑到他怀里。
  “陆衍。”她喊着他的名字,“是你对吧?”
  少女的眼雾蒙蒙,带着湿意和慌张,睫毛颤动得厉害,像是黏在蜘蛛网上垂死挣扎的蝴蝶。
  他看了会儿,搂住她,低低嗯了声:“是我。”
  梁挽的泪不知不觉间盈满眼眶,她太害怕了,怕他昏迷不醒,怕他消失不见,怕他莫名其妙会变成另外一个讨厌的人。
  她以为爱情的滋味是甜蜜,殊不知这样的痛苦,她同他交往三个月,除了刚开始几天的快活日子,接下来全是担惊受怕,整颗心成了琉璃,稍有不慎就会碎成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