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节
  这件事情的后遗症就是,太宗比以往更黏徐慧。回宫以后,连半点自由时间都不给她,几乎是时时刻刻将她放在视线之内。
  贞观十三年的新春就这样有惊无险地结束。正月一过,一切又回归正轨。
  新年过后,往往都要进行人事调动。在一个刺史的位置上,太宗有些犯难。
  他看来看去,都觉得徐慧的父亲徐孝德很适合这个位子。刺史是正四品上,于徐孝德来说是升迁,本是好事一件。
  大唐官员以五品为分水岭,五品以上的大臣被称为“通贵”,可以封妻荫子,属于高级官僚。
  只是沂州这个地方不大好,人多,官穷,算不得什么肥差。徐孝德若是去了,只怕要过上一段清苦的日子。对于一个五品京官来说,这算是不升反降了。
  不仅如此,太宗还在考虑徐慧的心思。
  若是徐孝德离京,徐慧的家人也免不了要跟去任上。到时候徐慧想要和家人见面,可就难了。
  不过太宗不想借着以为徐慧好的名义,替她善做主张。她究竟怎么想,还要问过她本人才知道。
  这一天的政务处理完后,太宗就把事情同她说了。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徐慧听完竟然想也不想,便替她父亲谢了恩。
  太宗迟疑道:“慧儿,你……舍得你母亲吗?”
  徐慧恬淡地笑道:“耶耶常言,好男儿志在四方。与其在闲职上虚度光阴,不如脚踏实地地做个地方官,造福一方百姓。”
  徐孝德出身于东海徐氏,是靠着祖上荫蔽做的官。因此他所担任的职务大多是虚职,没什么实权。
  人都是这样,缺什么想要什么,徐孝德这个被许多人羡慕的士族子弟,反倒时常羡慕那些从最底层往下爬的小吏。
  听徐慧这么说,太宗就觉得自己没看错人,痛快地下了旨意。接到圣旨三日之后,徐家人就要出发了。
  临行之前,姜氏请旨入宫,面见徐慧。
  同以往每次入宫时一样,姜氏温文有礼,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等到了里间,母女两个才坐在一处,说些亲近话儿。
  姜氏看着长成大姑娘的徐慧,慈爱地笑道:“你耶耶让我给他带句话,多谢你帮他应承下来。”
  徐孝德从听说消息起就非常兴奋。当时颁旨的公公是吴庸,他还顺带将陛下询问徐慧这一茬说了出来,夸徐孝德养了个好女儿,徐家出了一位贵人。
  当晚回到房中,徐孝德便欣慰地同姜氏道:“多亏有你,养育了这几个好孩子啊!”
  姜氏治家有方,几个儿女个个出挑,她自然面上有光。半明半灭的烛光里,姜氏温柔地笑道:“老爷过奖了。慧儿出息,是咱们全家的福气。不过咱们可不能厚此薄彼,慧儿已有了大好前程,也该顾顾齐聃和颖儿……”
  ☆、第77话
  徐孝德闻言眉头微皱,问道:“夫人这是何意?”
  姜氏道:“老爷走马上任,妾身自然是要跟着您同去。只是这一去不知要多久……”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道:“齐聃这孩子聪明早慧,不亚于当年的慧儿。妾身只怕带他去沂州,会耽误他的学业。”
  见徐孝德沉默下来,姜氏又道:“颖儿过两年也该说亲了,带到小地方去,只怕于她的婚事不利。”
  徐孝德为难道:“可两个孩子都还小,若是留在长安……谁来照顾他们呢?”
  若是长女徐慧嫁到一般的人家还好,总归是有个照应。可女子一旦进了宫门,又有几个能顾得上娘家的。
  徐孝德不想给徐慧添麻烦。
  姜氏笑道:“齐聃要上学,住在书院里即可。至于颖儿,她一个女儿家,自然还是要同我们去沂州的。只是在此之前,我要拜托慧儿,留心颖儿的婚事。”
  徐孝德一听这个答案还算靠谱,才放心叫姜氏进宫。虽说他并未想过靠着女儿升官发财,但徐孝德心里多少清楚,陛下这样重视他,八成是因为徐慧。他已经给徐慧添了不少心思,不想叫女儿再为家事为难。
  姜氏是个沉得住气的人,进宫后先交待了徐慧许多女孩子要注意的事情,把未来几年要说的话都给说了。等到把要对徐慧说的话说完了,才说起徐齐聃和徐颖的事情。
  “以你弟弟的才华,不在京读书可惜了。”姜氏道:“齐聃懂事,可毕竟只有八岁。我们把他留在京城,多少有几分不放心,还要靠你照料。”
  “您放心。”徐慧满口答应下来,“齐聃在我眼皮底下,定不会有什么意外。”
  她还记着小时候把徐齐聃摔了的事儿呢,一直都想找机会好好补偿弟弟。如今她的能力虽然说不上有多强,但派人打点一下书院,的确不是什么难事。
  姜氏点点头,又说起徐颖的婚事。徐慧默了一默,有几分愕然地笑道:“一转眼的功夫,小妹都要十岁了。”
  当初她进宫的时候,徐颖还是孩童模样,眨眼间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徐慧不由心生一丝感慨。
  自家的妹妹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徐慧一时之间也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婚配人选,就答应母亲会替妹妹留心。
  姜氏见徐慧统统答应下来,心里突然生出几分酸涩,紧紧握着徐慧的手道:“你都嫁了人,还要你这样操心家里的事情,当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你在宫里不容易,如果顾念不上弟妹,还是紧着你自己为先。”
  徐慧笑了笑,婉声道:“母亲放心,这点小事我还做得来。”
  在她替父亲答应去往地方的时候,徐慧就已经有了照料家人的考虑。姜氏向她提出这些要求,其实都是人之常情,并不贪心。平心而论,她若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也会为了孩子的前程,做出和姜氏同样的选择。
  姜氏点点头,想了一想,还是低声问道:“你同陛下……怎么样?”
  徐慧脸一红,知道母亲问的是房事。她不知如何回答,颇有几分忸怩。
  姜氏却是一看就明白了,摇头道:“你得放开一些,不好总叫陛下苦等。”
  与母亲谈论这样的话题,总是令人羞恼,徐慧恨不得开个地缝钻进去。
  她张了张嘴,为自己申辩,“我……我都说了可以了……”
  姜氏轻轻看她一眼,颇有几分责怪之意,“光说怎么行呢,你还要做。”
  见 徐慧低着头不说话了,姜氏轻叹一声,上前将她搂在怀里,和蔼地道:“我知道,你小时候是我管得严了一些,不让你知晓这些。可母亲也是为了你好,怕你年纪小 不懂事,坏了清誉。可如今你嫁了人,自是不同。与自家郎君,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大胆一些,陛下定会更加喜爱你。”
  徐慧简直听不下去,匆匆几句搪塞过去。
  姜氏了然地笑了笑,拍了拍女儿的背,感慨地道:“颖儿长大了,你又何尝不是。等我和你耶耶从沂州回来,你都该有小皇子了吧。”
  徐慧埋头在她怀里,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没影儿的事儿呢……”
  姜氏慈爱地摇头笑道:“你呀,多大的人啦,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真是被陛下养得娇了。”
  姜氏没说错,临分别的时候,她的娇女当真像个小孩儿一样,眼中闪起了泪光。姜氏一看就受不了了,躲过她的视线,眨了眨眼,“慧儿,别这样,听话。好好照顾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普天之下,都是我大唐的国土。无论远近,咱们一家人都在一处。”
  徐慧点点头,恋恋不舍地送走了母亲。
  太宗回来的时候,就见到自家小姑娘这副可怜模样。眼睛鼻子红红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就叫人心疼。
  “哭过了?”他柔声问。
  徐慧摇摇头,有几分委屈地说:“母亲不让。”
  他安慰地摸摸她的头,叹气道:“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答应朕。”他迟疑了下,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趁着你父亲还没走,朕……换个人去?”
  “不要。”徐慧忙道:“我没有后悔,只是舍不得。”
  “你呀……”太宗望着她,宠溺地笑,“看着像是个孩子,可该果断时比谁都果断。”他将她揽在怀里,纵容地道:“不过在朕身边,想哭就哭吧。”
  他这么一说,徐慧反倒哭不出来了。她本是坐着的,太宗站着揽住她,徐慧只能抱着他的腰,贴着太宗的肚子。她在他身上静静地趴了一会儿,突然说出一句不相干的话来,“陛下是不是饿了?”
  太宗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徐慧默默地看了眼某人瘪下去的肚皮。
  太宗立马尴尬了,眼中满是幽怨。
  这……台词不对啊!
  在这样悲伤又缠绵的气氛下,在他说出了那样霸道又温柔的话语后,她不该满心感动地投怀送抱吗?
  为什么他的肚子要抢戏……为什么……
  满心绝望的太宗在吃饱喝足之后,满血复活。
  饭后两个人闲聊起来,说起徐孝德的官职。
  太宗道:“贞观十一年八月,侍御史马周上疏朝廷,提出应当重视州县地方官吏的选任。朕闻奏深以为是,决定以后刺史由朕亲选。两年来,地方刺史几乎大换血,等你父亲上任,朕就可以继续下一步的动作了。”
  “陛下要做什么?”徐慧顺着他的话问。
  太宗满怀雄心壮志地说:“朕要停了世袭刺史制。”
  他早有此意,只等着时机成熟,阻力减到最小再行动。如今万事俱备,东风亦至,太宗终于可以颁旨了。
  不过说完这话,他突然有几分忐忑地看向徐慧。慧儿她那样紧张自己的弟弟,该不会……反对他吧?
  谁知徐慧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还夸了他一句,“陛下圣明。”
  太宗一想也是,他家慧儿多开明一姑娘啊,肯定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跟他闹别扭的。
  不过说到徐慧的家人,太宗不禁问了一句,“你父母离京,弟妹怎么办?”
  他记得徐慧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最小的那个不知道,长大了些的一弟一妹和徐慧一样,都有早慧之名。
  徐慧答道:“除了齐聃,颖儿和齐庄都会同去沂州。”
  太宗点了点头,捋着胡子说:“东海徐氏向来人才辈出,听说你弟弟徐齐聃同样八岁能文,等过几日,不妨召他进宫,让朕见见。”
  徐慧欣喜道:“如此最好不过。齐聃天赋异禀,文采不在徐慧之下,陛下见了定会喜欢他的。”
  见徐慧这样喜欢徐齐聃,太宗心里的醋桶再次被打翻,对这个还未见面的小舅子颇有几分敌意。不过等到见到徐齐聃的时候,太宗果然如徐慧所说,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半大的孩子。
  不同于徐慧的清秀可人,徐齐聃生得剑眉朗目,仪表堂堂。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已有几分少年公子做派。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说不尽道不明的清雅风流。若再过上几年,定是个风靡长安,迷到无数女郎的翩翩公子。
  太宗几乎是立马就动了将他召为驸马的念头。这样好的苗子,不留给自家女儿留给谁?可是他想一想也就作罢了。驸马不便出仕,若徐齐聃当真成了驸马,等于葬送了他的前程。就算不是顾忌徐慧,爱才的太宗也不会轻易折掉这个天纵奇才的少年。
  太宗慈爱地问道:“齐聃,你在哪里读书啊?”
  大唐官学,号称“六学二馆”。除了崇文馆是贞观十三年新建的,另外的六学一馆都是老牌书院。
  六学是指国子学、太学、四门学,还有律学、书学、算学,这六学隶属于国子监,前三学主要学习儒家经典,后三学则专门学习律法算数,可谓术业有专攻。学子们可以依照各自的兴趣,则其所长。
  至于那一馆,则是号称大唐最高学府的“弘文馆”。
  弘文馆号称最高学府,首先就体现在它的招生对象上。与“六学”不同,弘文馆只为唐朝最上层的贵族子弟开放,每年仅在全国范围内招生三十人。
  那什么叫最上层的贵族子弟呢?即皇太后、皇后的至亲,宰相、一品大员、得实封的功臣、三品以上的京官家里的子弟,这样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弘文馆。
  以徐齐聃的出身,自然无法跻身此列。他按照祖父的官位,在每年招收五百人的太学读书。
  太宗一听说他在太学读书,就有几分可惜。门荫制度实在令人讨厌,但改革举措必须一点点地来,不然违背了贵族的既得利益,他这个皇帝也吃不消。
  好在偶尔打破常规算不得什么大事,太宗当即做主,将徐齐聃送入了弘文馆。
  换做一般的少年,听说自己有机会在贵族子弟云集的大唐最高学府读书,定然欣喜不已。可徐齐聃只是淡淡一笑,宠辱不惊地谢了恩。
  太宗好奇道:“你不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