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节
  信的抬头。
  李恒,有些生疏,划掉。
  延之,果然还是延之比较好。
  亲爱的延之:
  刚二哥疯颠颠地跑来,说万州来人,也说可以给你写信了。
  不知你现在到了何方,身处何种境地,面对多么艰难的场景,只想说自你走后便十分想你。
  龙口的春天来得好早,每天晚上仿佛能听见冰融化的声音,待早晨一起,便见枝头又冒出一些新叶来。特别是咱们院中的蔷薇和桃树,都发出芽苞,鼓囊囊欲裂。
  愿花开之日,能与你共赏。
  另有一池春水,澄澈透明,若是摆上一些颜色好看的卵石,再养得几尾游鱼,也能给院子添几分活气。
  我一人在小庄,爹娘都不甚放心。二哥每日来此罗唣一番,志坚也是三天两头带人来探望,其实他们担忧太过。我虽孤单,其实事多。每日辰时起,用完早食后去外院上工,算算当日多少庄户来修路做活,路面又平整了多少,收揽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卵石,某处挖沟又挖出多少可用的河沙。
  顺带一言,志坚送过来的十数名山匪变成做工人后,十分舍得卖力。他们每日做最难的活儿,勤勤恳恳,从不推脱。我观他们真心,便提议,若是继续表现得好,可将他们脚上的镣铐拆解下来。为嘉奖他们的努力,会请铁匠将那些镣铐打制成专属他们的农具,或者锄头,或者犁,又或是铁钎等物。志坚没有反对,还很难得地夸我有想法,很能鼓舞人心。
  长庚试过用泥蚌壳烧制后制作三合土,配方调整了许多次,终于做出一个得用的方子来。他十分开心,拉着寿伯喝了半斤烧酒,结果醉在床上爬不起来。我不取笑他,反而要嘉奖他,给了他十两赏银。他不收,说月月从我爹手中拿双份的月钱,再收便不厚道了。他怎地不明白,我并非奖赏他一人,而是所有开动脑筋,帮我解决问题之人。若是有哪个农户能攻克大量养殖泥蚌的技术,我更要再给许多赏钱。无法,只得奖银钱换了米粮布匹,找了个借口送他家去了。
  这几日闲时,便琢磨起另一桩事来。战事起,拼的便是辎重和米粮等等供应,又需各种药物和大夫。龙口能供粮,种类繁多,该如何供应才最有效呢?战场情况如何,我知之甚少,问志坚,他便摆出一张木头脸,通说不知。我也不欲为难他,便直接问你。若能得悉一些边角情况,便可据此调整种植方案。譬如说,我有心在河堤修好后,在河堤内侧修筑七八个大水塘。又在河堤外侧做一超大水车,将水车入那些池塘中。如此,塘内科养些鱼虾和藕菜,又可蓄水抗旱,十分便利。只鱼虾难以运输,得考虑烘干制成肉干。再譬如说,小庄的山坡上有诸多旱地,平日因浇灌困难而放荒不用。如能找些瓜菜的种子,精心种植,入秋后便能得许多菜蔬。虽不顶饱,但也算是半类粮食,也能活人。等等。
  延之,是否觉得我啰嗦?
  实在有许多话想同你说,可纸短情长,全写下来也太多了。
  为此,我精简了许多废话,又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将字变小了,如此才堪堪减少了两页。
  之前带了许多布料来小庄,本想给你做许多新的春衫。待到三四月,桃红梨白,和你穿上新衣同游花海,该多么惬意?那些料子,若能穿在你身上,才不算辜负那般美貌。奈何我手笨,什么也不会做,所以只得翻出你一件旧衣裳带过去,聊表心意。
  延之乃是天上的鹏鸟,早晚要飞越苍穹。你若独行,我总难安心。
  近日在吃先生开的调养药,也在活动身体,吃许多的白肉。望有一日身体变好,待延之出行之时,我也能打马跟上,夫唱妇随。
  不知延之想不想我,可不管如何,我总是想你的。
  望你事事顺遂,平安归来。
  吻你。
  你亲爱的,皎皎。
  顾皎将信写好,吹干,再来回看了两三次,确定没有问题后叠好,包在信封中。可想想,顾琼是个马大哈,若信进了水,糊掉怎么办?便又出去,找寿伯要了一张油纸,密密实实地包起来,再用浆糊糊了厚厚一层。
  含烟看得好奇,“为何要如此。”
  顾皎冲她一笑,“我和将军说情话呢,不爱别人看的。”
  完了,她又叹口气,“将军一向不爱说话,也不知看了我的信,会不会给我写回信。若是回信,也能给我写几句好听的,该有多好。”
  不过,她还是抱着希望的。古人虽然含蓄,但也只是谦虚而已。翻开历史书,诗词书,那些流传后世的文章,哪个不是饱含浓烈的感情?
  概因路途遥远,通信不易,但凡有机会,便需直白地告诉对方。我爱你,我想你。唯恐说得少了,这次变最后一次,徒留遗憾。
  第52章 暗涌
  顾皎的信, 被包成了硬邦邦的一小块。
  交给顾琼的时候, 他脸皱成了包子,“顾皎,你有必要防我防成这样?王八蛋才偷看。”
  她不管他, 让杨丫儿把要给崔妈妈的东西塞上去,道, “你和长生快去快回,路上注意安全。”
  “晓得了。”顾琼咕哝,“周兄也交待了好多次。”
  顾皎看一眼不远处守着的周志坚, 拍拍顾琼的马,“快去吧, 我等你把人弄回来。”
  顾琼嘟嘟囔囔, 牵着马去周志坚那边。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周志坚给了他一张令牌, 他点头,将令牌塞在胸口, 又再三拍胸脯保证。
  半晌,终于上马。长生跟着,再带了两个健仆, 一路走了。
  周志坚冲顾皎点点头行礼,穿过杂乱的修路现场,迈过浅草色的田野, 径直往河岸的方向去。
  朝阳映辉, 山川静默。
  顾琼一气儿跑出好几里地, 远远见着关口的模样,才稍微停下来休息。
  昨日夜里,顾青山将他叫去书房,屏退了所有人。他亲自泡茶,给顾琼倒了一杯。顾琼受宠若惊,顾青山却让他但喝无妨。
  从小到大,有稳妥的大哥和聪慧的小妹衬托,他便是个插科打诨的棒槌。父母没指望过他出息,他自己也没指望过,便故意显得不在乎起来。这般被父亲单独谈话,又喝他亲手泡的茶,便有些忐忑起来。
  “现在,我们顾家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顾青山道。
  顾琼没敢动,只看着他。
  他背手,“在顾家历史上,曾有过三次这样的时候。第一次是一百多年前,先祖舍了老家,从龙牙关外举家迁入关内,买下了二十亩地维持生计;第二次是九十年前与孙家争地,他们放言要龙牙平地没一个姓顾的。老祖们聚了全族的男丁,分了四班,三班日夜巡逻,一班去城中找城守。整整一年,一大家人没安睡过,最终和孙家和解;第三次则是祖爷爷发现了半山崖那那株老茶。”
  顾家的老黄历,顾琼小时候便听得耳朵长茧,可不知为何,这次尤为入耳。
  “每次都仿佛走在刀锋上,稍不如意便是一大家人倾覆。”
  顾青山看着顾琼,叹一口气,“这次,恐怕更严重些。”
  “爹,何必如此说?妹夫只是去接人,留了周兄把守,问题不大的。”顾琼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人。
  顾青山冷笑一声,“接人?骗你妹妹而已,能骗得了周围那些老狐狸?现在才大半个月,个个就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了。原本说得好好的交钱给我,结果到那日了,只我家的人下了铲子,他们的钱却没影儿。他们呢?找借口,日子不好,家中老母不同意,八字犯了逆,还需得看看。看什么?不就是看李恒回不回来?还认不认我这个岳父吗?一帮子见风使舵的小人!”
  “我若是认了这个怂,他们势必会蜂拥而至,将顾家咬得稀巴烂。”
  只硬撑着一口气,大把的银钱花出去,和工匠定约,和民夫下工钱,四处占采料的地盘。
  “爹,妹夫和先生,包括周兄,都认我们的。”顾琼对这点倒是丝毫不曾怀疑。
  顾青山摇头,“我没怀疑过你妹夫,否则,他们也不会将万州的人接过来,还大过年的时候。只现在的形式不明朗,人,哪儿强得过势?我这边收到消息,青州王扎在五牛道的大营,被大火烧成白地。”
  顾琼吃惊,眼睛几乎凸出来。
  “你妹夫去,应是为这事。但凡处理不好,河西怕是保不住的。青州王倒是可以退回青州。可咱们怎么办?”顾青山看着顾琼,“京州王和青州王不对付,若是晓得咱们和李恒结亲——”
  顾琼打了个寒颤,不敢想。
  “可事已至此,便没反悔的机会了,只能死死站在李恒这边。”他道,“你今次去城中,一为接人,二则是督促城守尽快完成龙牙关口的建设。需得表现强势些,万不可心虚露怯。琼儿,爹平日里虽对你责骂得多,可也是为了你出息。你,咱们这次,得撑住了——”
  “早日修好关口,早日收保安费,也能解解咱银钱上的困。”
  “爹,我懂。”
  顾琼看了一会儿关口,取下皮囊喝一口水,对长生道,“走,再快些。”
  几匹轻骑入关,立时便感觉出不同来。
  关口宽有里许,长则有四五里,惯常是各种乱石和荒草。
  此时,地面的乱石不见踪影,不平处用卵石和泥土填平;又有路边,用卵石和黏土混合,修得整整齐齐。靠山崖的部分,开出了好几个洞口来,里面做了许多石头桌椅,仿佛有人使用的模样。又有几人,在路中央修筑条石和木头栅栏,想是做进出的分流。
  他左右张望,终于见着几个李恒的部下。
  一番交涉,才晓得关口的建设近乎于停下来。那部下道,“大半月前,将军从此处过的时候,交待过一定要在三月前完成。不想才过没多久,那城守便找借口,说城中修复灯楼缺民夫,将人全抽调走了。”
  顾琼点点头,将周志坚给的牌子摸出来递给他,道,“且等着,周偏将尽知了。不日会将民夫送来,你等需坚守。”
  那部下接了令牌,行了个礼。
  “若有突发,持令牌去西大营。”
  便是要出兵,剿了城守的府邸。
  顾琼办完一件事,直入西府。
  李恒和魏先生不在,崔妈妈便是西府的主事,连带得好几个副将都听她使唤。
  “就这些?”她接了顾琼递过来的两封信。她儿志坚一封,顾皎一封。
  顾琼点头,又拎出来一个大包袱,“这是皎皎给崔妈妈的,均是些乡下不值钱的特产,给妈妈吃个新鲜。”
  “难为夫人还记得老婆子。”崔妈妈笑着将信递给旁边的一个偏将,接了包袱,“这城中有些人啊,将军在的时候,恨不得天天下帖子来请;现将军前脚刚走,他们便仿佛不识得人一般,什么事都不好办了。关口的工事也要停下来,听说,连修河堤的钱都不愿给?”
  “我爹办着呢。”顾琼不远示弱,强道,“妈妈,万州来的师傅们呢?”
  “来了,在后院歇着呢。你也别急于一时,且先休息休息,等到下午再出发不迟。千万别仗着年轻,一日奔跑个百里不停歇。等老了才晓得,身体不好好保重,吃苦的是自己。”崔妈妈气势惊人,“下马,去后院,跟着管家去。吃点东西,喝些水。”
  顾琼拱手,自去了。
  崔妈妈见人走,转身对刚才收了信那偏将道,“去吧,把信送过去,早去早回。”
  偏将也拱手,点了三四骑,一路飞驰着往东边去了。
  崔妈妈目送人去,拎着包袱进府。她先去和管家吩咐了顾琼的吃食,这才去了后院的偏厢。
  此间已经聚了一二十人,男女老少均有。虽大年里便奔波到这陌生的地方,却还是笑吟吟的。几个年纪大些的男子坐在院子里闲话,几个妇人在收拾包袱;剩下的少年和青壮,小心翼翼地将几个包了皮子的大箱子摞起来。
  “忙着呢?”崔妈妈出声。
  立刻有叫姨的,有唤姐的,只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者,直呼其名,“清平,忙好了?”
  崔妈妈进去,道,“宽爷,哪儿有忙好的时候?顾家那边的人来接了,我便趁空来瞧瞧,看你们准备得如何了。怎么样?胸口可还闷呢?”
  宽爷摇头,“哪儿就那样严重了?我说无事,尽可赶路,偏这些小的不放心。”
  “我家先生将你请来,可就指着你呢,自然得更小心些。”崔妈妈便要扶起宽爷。
  宽爷晓得是有话单独交代,便起身,散着往外面走。
  “这些年,辛苦宽爷了。”崔妈妈出了偏厢。
  宽爷便很不开心,“清平,都是自家人,何苦如此客气?你要再这般,就没把老头子当——”
  “我错了还不行?”崔妈妈忙给他消气,“实在是心头不安得很。那些小的也还罢了,多奔波些,长长见识也好。可你老上千里的路,走了足足一个多月?又是坐船,又是骑马,还翻山越岭的。”
  宽爷挥手,“当年答应夫人的事,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不管多大年纪,只要还能动得一天,少爷叫我,我就来。”
  末了,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崔妈妈,“少爷的那位少夫人,如何?先生帮看了这许多年,竟选了此间的一个庶族女?怕是不妥的吧?”
  “您老人家去亲看了就晓得。”
  “不敢不敢。”宽爷摇头,“咱们一个下人,怎好说主人家闲话?只是先生千辛万苦,方在万州保住一点点基业。现虽是先将人挪过来,可若是出什么问题,要再……就难了。”
  崔妈妈叹口气,“也是没法子的事。在万州被看得太严了,现今跟着的这位,又过于多疑。少爷为他征战四方,哪次不是做前锋冲在最前头?结果一点点不好,便把人打发了。少爷从不说什么,可他的难过,咱们岂有不知的?先生一手将他带大,又有不心疼的?思前想后,只得稍稍为自己筹谋一番。这个少夫人出生虽然一般,难得人聪慧。”
  她顿了一下,道,“对将军,倒是一心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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