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说我会遇见你 第285节
  那一抱,便是两段青春的结束。
  夜深了,林瑾瑜带着满身疲惫沉沉睡去,原本一直紧闭双眼的张信礼睁开眼,慢慢坐起来,探身,用早已能活动的手从林瑾瑜脱下的外衣口袋里拿出手机。
  第322章 我们……
  夏天是个适合回忆的季节。
  六月,来自太平洋的暖流历经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上海,城市里热气蒸腾,人们脱掉了或厚或薄的外衣,重新变得轻盈起来,空气里开始真正弥漫出夏的气息。
  天空总灰白一片,三不五时便有或大或小的雨水淅沥而下,热且潮湿的空气和梅子成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组成了林瑾瑜印象里上海夏天的气味,让人想起西瓜、汽水,还有漫长的童年少年。
  “你要把你板子卖了?!”
  许钊一身长袖短裤,拎着袋梅子,在和林瑾瑜一起去医院的路上乍然听闻他打算把滑板给卖了,十分吃惊:“那不是你爸送你的生日礼物吗?”
  那块进口滑板陪了林瑾瑜很久,这些年板面、支架、轮子等乱七八糟的配件磨来磨去换了好几轮,可感觉上总还是拆拆补补的那一块,他从没想过整个扔了买新的。
  “反正也没时间滑,留着也是浪费,”林瑾瑜和他并排走着,语气淡淡的:“卖给喜欢的,比放着跟我吃灰好。”
  那块曾和林瑾瑜寸步不离,连主人被他爸丢到凉山时也不忘带上的滑板对林瑾瑜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但不值钱,二手滑板总是不值钱,能挂个六百八百已经算很好。
  许钊挠挠头:“几百块,不值当。”
  “我知道,”林瑾瑜说:“小孩要做手术,手术钱还差点,我得凑,后期修养费也是一大笔,还有张信礼……”
  “行了别说了,”许钊道:“我都听头大了,卖就卖吧,以后赚了钱再买就是了。”
  不知不觉,“以后”好像欠了林瑾瑜很多东西,但愿将来的某一天,他能得到失去的所有。
  “卖了滑板,其实也还是不够,”快到医院了,林瑾瑜从许钊提着的袋子里抓了把梅子放口袋里:“蹭你点梅子开胃,我吃了药食欲不太好。”
  许钊说:“本来就给你买的,我妈昨儿买了一大袋子回来,我尝了挺好。”
  有个哥们挺好的,平时不天天联系,但有事一定会互相帮忙。
  “又要下雨了。”林瑾瑜抬头看了眼天,说。
  ……
  熟悉的消毒水味儿萦绕在鼻尖,,林瑾瑜本来对医院有阴影,然而十几二十天以来,吃住都在这儿,这地方快变得跟家一样了,在这种被动的脱敏刺激下,他居然渐渐开始习惯。
  “嘿,你爷们回来了,”许钊先进门,他把提着的东西放了,和张信礼打招呼:“还打劫了我买的梅子给你。”
  张信礼原本出神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此刻听到声音,回过头看他们。
  “在看什么?”林瑾瑜自然地走到床边,看了眼吊瓶,调了下滴液速度,又看了眼仪器上显示的血压:“先吃梅子,还是先吃饭?”
  “没什么,看天,”张信礼说:“像不像暑假海子边上的天。”
  住院部楼层不算太高,从这里望出去只能看见一片灰白色,无数长方形的大楼在这片灰白里若隐若现,林瑾瑜看了眼,说:“不像,海子边上的天比这漂亮多了。”
  “是吗,记不清了。”那是张信礼的家乡,但他不记得了。
  “梅雨季节上海的天老是雾蒙蒙,不好看。”没盐,林瑾瑜把梅子装水杯里用温开水水泡着,然后折返回来,道:“待会儿再吃饭,先活动活动。”说完掀开被子,照例给他捏四肢,活动麻木的肌肉。
  张信礼依言,抬手做简单的五指屈伸,动作干净利落,林瑾瑜道:“不错啊,进步很大,再过段时间是不是就能走了?”
  张信礼没说话。
  许钊坐边上看着他们:“这鬼天气,又热又湿又闷……唉,谈恋爱就是好啊,不像我,不敢受伤,伤了没人心疼。”
  他正要再酸几句,那边小孩母亲提着保温桶过来送饭,见一大早不见的林瑾瑜终于回来了,遂二话不说上前问道:“你算回来了,医生说了,我小孩太小,迟了可能影响发育,我和他爸都快急死了,能不能给个准话钱到底什么时候到位?”
  “我……这不是一直出着住院费,”林瑾瑜站起来,使眼色示意去走廊:“昨天才交过钱,这么快没余额了?不应该啊,应该搞错了,我跟你一块去看看。”
  他之前特意跟对方说了,自己不会逃避该承担的责任,但谈手术费的时候单独谈,别在病房,可惜心急的父母并不会严格配合他。
  “呃……”许钊也站起来:“是啊是啊,出去说,别影响病人休息。”说着帮着林瑾瑜一块把那对夫妻引了出去。
  张信礼无声地看着他们,直到视线被关上的房门阻隔——他掀开被子,慢慢踩下床。
  ……
  走廊上。
  “我尽力在凑,”林瑾瑜引她走远了,说:“您别急,给我点时间。”
  “不是你小孩,你当然不急,”母亲蜡黄的脸上显出心焦、责怪和愤怒:“你知道我小孩才多大,你……”
  一连串的哭诉与指责就像炮弹,虽然他们没看好小孩,本身也有责任,但在这种情况下,谁能把责怪的话说出口?
  林瑾瑜和许钊就这么站着,等一个母亲发泄完压在头顶的巨大压力,她最后几乎抽噎起来了。
  这场景其实并不新鲜,每提到一次手术费就是一次对双方的折磨。等小孩母亲抹着泪走远,林瑾瑜沉默片刻,对许钊道:“帮我想想还有什么能卖的。”
  “你不是吧,”许钊都要心力交瘁了:“我哪儿知道,你那鞋,那衣服,那模型,那老二手平板,能卖的都卖了,总不能把你家房产证偷出来卖了。”
  “我家房产证上没我名,偷出来也没用,能不能说点有价值的……”林瑾瑜说着说着,突然没声了。
  “?”许钊道:“怎么不说话了?”
  “我家……”如醍醐灌顶,灵光初现,林瑾瑜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道:“我家还有我的东西。”
  出去上个大学总不至于把所有私人物品都搬空了,林瑾瑜身边富余的东西确实已经被他卖了个精光,可家里他的房间里还有——有他的小提琴。
  那把虽然不出自于某某欧洲制琴大师,但仍算不错的小提琴应该能卖个几千一万。
  “别开玩笑了,”许钊说:“疯了吧,琴你也卖?而且怎么卖?这贵重玩样挂咸鱼?谁买啊!”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林瑾瑜抓着他:“你帮我想想,怎么尽快卖出去。”
  “我不帮你想,”许钊一把甩开他胳膊:“脑子瓦特了,鞋啊模型啊,都是小玩具,卖了也就卖了,小提琴你几岁开始学的?都处多少年了你卖了?我们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学音乐的,可业余也有业余的热爱,我反正怎么都不可能把我吉他卖了,你不热爱你的琴?”
  林瑾瑜怎么会不热爱,他那么懒一人,补习班都懒得上,除了读书跟滑板以外,从十二岁起正儿八经坚持的事可能只有这一件:“热爱,”他说:“但更需要钱。”
  “……”许钊恨不得上手揍他了,小时候干啥他俩都结伴,当年他是和林瑾瑜一起学的滑板跟乐器,互相比着、约定着学出点成果,本来发小说要把滑板卖了他心里就不是滋味,但又想那是消耗品,卖了再换新的、更好的也就是了,可琴……那把就是那把,音色独一无二,再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了。
  “你不想就算了,”林瑾瑜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我问问林烨,他学这个,肯定知道。”
  “服,你脑子真瓦特了,”许钊觉得憋屈,觉得不乐意:“信不信我告诉张信礼去,让他劝劝你。”说完真转过半个身,做出副要冲回病房打小报告的模样。
  “嘘!”林瑾瑜说:“你敢,别添乱了行吗?”
  “什么他妈添乱,我为你好,不就几个臭钱,至于吗?”许钊说:“我找我老头要点转给你行了吧?卖什么琴,我看你是累得旧疾复发脑子都不清醒了,赶紧再找个正儿八经的护工帮你,瞧你那黑眼圈,天天没休息的时候,注意点作息,小心又那啥。”
  上次医生就说了,复发跟他不健康的作息有很大关系。
  “五万多块钱,你去哪里一次性要这么多?”林瑾瑜说:“我都不知道这么花钱的日子哪一天能结束,我已经找你借过多少次钱了?难道就指着你,我发小我兄弟天天接济我吗?”
  从几百到两千,那以后许钊大大小小又给过他好几次钱,再加上欠其他人的,那种负债感每天都在折磨他。
  “你以为我想吗?你觉得你喜欢我的琴会多过我喜欢我的琴吗?”林瑾瑜说:“我不喜欢卖东西,无论有用没用,有没有新的替代品,从小到大,每一样能留的旧东西我都留着,你以为我不想留着?你以为我愿意把我从小到大喜欢的东西都一样一样卖掉?”
  许钊不说话了。
  十多分钟后,那边林烨回了语音,说对他那琴有印象,给大一学弟当练习琴不错,急出的话八九千差不多,慢点挂个一万多也不成问题。
  林瑾瑜听完语音,把手机屏熄了,转身准备回去:“把嘴闭严实了,一个字也别告诉他,”他说:“别添乱。”
  一路沉默。
  病房里小孩吃完了饭,正在午睡,父母不在,可能去洗东西了,林瑾瑜推开房门——
  窗户开着,夏风徐徐扑面。温开水已经凉了,青色的梅子浮在清澈的水面,张信礼站在窗边,手搭在窗沿,无声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和高楼。
  “你……”林瑾瑜愣了一瞬,有点恍惚,没反应过来:“你怎么……什么时候能……”
  医院位于市区,从这里看出去,满眼都是这座城市的雄伟与繁华。
  不远处是被拔掉很久的吊针,张信礼靠在窗边回过头,和他的爱人在梅雨季节热而潮湿的风里相望。
  “林瑾瑜。”张信礼喊他的名字,那声呼唤语气平静,许钊却分明看见他眼眶发红。
  他说:“我们……分开吧。”
  第323章 see you
  林瑾瑜对张信礼第二失望的时候是那年凉山学校的杂物间里,时隔数年,他们亲吻了彼此的嘴唇,张信礼却仍回答“我不知道”的那刻,第一失望的时候,就是现在。
  他看着张信礼,好像用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说:“……你说什么?”
  湿润的风吹拂过张信礼满是伤疤的手,还有坚毅的眉毛与双眼,他身上的那股英气和六年前林瑾瑜第一次见到他时相比并无差别,岁月在他身上留下无数疤痕,从前却从未将他打倒。
  “……太累了,也太苦了。”张信礼说话时喉结微微颤动着,他惯于保持平静,但每一个音节听起来仍发得无比艰难。
  苦?累?林瑾瑜想:从我认识你开始,以及我认识你之前,哪一步不苦,哪一天不累。
  从年少时漫长而艰难的自我认同开始,到柴米油盐、家庭与世俗,他一度认为能来的风和雨都已经来临,而他们沐浴风雨生长。
  他不愿意相信这两个字能让张信礼说出那句话,要说苦和累,张信礼一次又一次面对复发的他时比现在更累,两个人窝在屋子里吃一碗清水面时比现在更苦。
  张信礼仍在说着:“……我给不了你什么,林瑾瑜,你说我本来就无法给你全部,你因为我能给的那一部分选择了我,可那都只是理想,就像你让我看的那本书,月亮是很好,可没有六便士,我们连活都活不下去,还谈什么爱呢?”
  他慢慢重复了一遍:“我们……分开吧。”
  长久的沉默,很长一段时间里,许钊、林瑾瑜、张信礼自己,谁也不说话。
  “……你爸妈又给你打电话了是吗?”林瑾瑜试图寻找比“苦”、“累”更具体些的原因,如果是家里……他能理解:“我其实凑了笔钱,”他说:“月底……或者现在,你寄回去。”
  张文涛上次给儿子打电话还是上上个月月底,前不久确实又打来了一次,但张信礼说:“……不用了,”他轻声道:“你该回家了。”
  他们都该回家了,回到本该在的地方去。
  “回家?回去……我爸那里?”林瑾瑜仍处在巨大的怔愣中,他不相信,怎么可能呢?可窗前的那个人语气笃定,并无半分堵气或者开玩笑的意思。
  “是,”张信礼说:“我们在一起,只是在消耗对方。”
  即使初始的欣喜确曾存在,但当他回想过去的种种时,他觉得这场爱恋从一开始就是痛苦的内耗,消磨了最好的少年时代,消磨着他们。
  “我承认……我们确实在互相磨合,互相消耗,”林瑾瑜说:“谁不是?”
  没有谁和谁是生来合适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形状,能走到一起是因为大体契合而不是严丝合缝,张信礼暂时没说话,林瑾瑜便接着道:“我从来没想过,原来你和我在一起,最大的感觉是苦和累。”
  在脱离他爸,独自在外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会感到痛苦和疲累,可除了这些还有更多,还有相依相守的温馨、快乐与爱,好几个冬夜里,他们为了省钱不开空调,抱着睡觉时依然因为对方的体温而觉得温暖。
  尝到的苦和累很多,可那些更多,他们彼此消耗,又彼此填补。
  张信礼嘴唇翕动,好像想说不是的,那不是他的感觉,他所感受到的爱与林瑾瑜一样,但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