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节
  “爹,你都快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哭。”
  李昭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笑道:“爹还没吃上你娘的那道清炖鸭子,怎么会驾崩呢。”
  我不禁鼻酸,手撑住头,含泪看着这爷俩,哽咽着笑道:“说起来,我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传膳罢。”
  “好。”
  李昭莞尔,他眼神忽然变冷,道:“用罢膳,朕要去见见那孽障!”
  第199章 夜审 若你为帝,我必造反
  因李昭身子不适, 于是,我索性让宫人们搬来个大炕桌,放置在床上, 我们一家三口就坐在床上用膳。
  没多久, 珍馐美食就摆满了一桌子。
  睦儿换下了铠甲,穿上了亲王朝服, 将宫人们都撵了出去,亲自侍奉我和李昭用饭。他一会儿帮爹爹背后垫几个软靠, 一会儿又挽起袖子, 给我碗里夹菜, 聊起了这些天的种种。
  我注意到, 儿子刻意避开了胡马,当说起假皇帝以梁元旧案来治罪胡马时, 他总会一笔带过那日胡马被人当街刺死之事,而李昭也没有追问细节。
  其实从被救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六个时辰,我想, 李昭应该宣他的朝臣仔细问过,也知道了胡马之死。
  方才醒来后我就注意到了, 他眼睛有些红肿, 似乎哭过, 眉宇间也凝着很深的哀愁, 但面对我和儿子, 他还似往日那般温和平静、镇定。
  他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之人, 心里越痛苦, 他越会藏得深。
  我也避开胡马这事,将话头引到六郎、七郎身上。
  旸旸走的时候高烧还未退,也不晓得这几日病好了没?
  朏儿那小坏蛋总算如愿以偿, 终于能去洛阳看看什么魔狐狸、群侠。
  如今乱平,也该把这两个小鬼召回来了。
  我们三个就这样用膳、说话,后头再宣宫人们进来伺候更衣梳洗,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我穿了华服、梳了高髻,画了个桃花妆,眉心贴了花钿,髻上戴了凤钗和芍药花。
  李昭则换上了龙袍,他虽说用药医治过了,但还是太虚弱,坐在早都备好的轻便龙椅上,由几个太监抬着出了偏殿正门,杜老父子一步不离地侍奉在他身边,我和睦儿亦紧随在他身侧。
  原本我以为,他说今晚见见李璋那逆子,不过是单独会见。
  可当我走出偏殿时,我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勤政殿内外好多人。
  五品以上的文官列左,依次是部阁的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御史台御史、侍御史;六科给事中;大理寺卿、少卿等等;
  武官和武将列右,依次为武安公、五军营的中、左、右三位都督、龙虎营都督、南镇抚使路福通、抚鸾司的黄梅。
  余者乃一些身份尊贵的勋爵、皇族宗亲,譬如肃王、李钰。
  我注意到,黄梅此时甚是虚弱,脸上毫无血色,官服上隐约渗出点点血,由手下女官搀扶着。
  往前看去,殿内外还跪着谋逆程度不同的犯人,皆由卫军严加看守。
  殿外跪着的是齐王府的王妃海秀禾,有名分的侍妾唐氏、金氏等;
  海府的有功名的男丁等;
  袁府的大公子、驸马袁敏行等;
  江城公主萝茵,前不久新封的两个妃子,江充容、周美人。
  其余有诰命在身的妇人,暂圈禁在府;
  殿里跪着罪行最严重之人;
  犯首李璋;
  兵部尚书海明路、首辅袁文清等一部分中下层官员;
  司礼监秉笔太监蔡居、孙濂;胡马的心腹太监胡寂、小全子等;
  北镇抚司镇抚使沈无汪等武官;
  假皇帝、新封的淑妃康乐;
  太医院的莫太医;
  还有废后张素卿。
  ……
  这阵仗,比起当年废后真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开始我以为,李昭要查数日才会审这宗谋逆案,没想到他根本没拖。
  仰头看去,天上悬挂着一弯明月,繁星大盛,空中弥漫着沉水香馥郁之气,清风徐来,撩动士兵手中银枪的红缨。
  如今胡马、蔡居、孙濂和胡寂等人落马,便由司礼监随堂太监“施周”暂顶替上,近身侍奉李昭。
  那施周我见过的,三十多岁,中等身量,貌不惊人,平日话也少,并未参与胡蔡两党争斗,故而这些年再没怎么升迁上去。
  只见施周带了数个太监在前面开路,拂尘挥动,清扫前方浮尘,躬身请陛下进殿。在往里走的时候,我特意打量了番那个假李昭,不禁吃了一惊,此人果然不论从身高还是面容都和李昭酷似,就连两鬓的白发、甚至连皱眉时的神态都一模一样,乍一眼看过去,的确难分真假。
  不过还是有差别,这个假傀儡似乎更瘦些,李昭的唇角微微上扬,他的则下弯,给人种苦相恼怒之感;
  李昭耳垂上有颗特别小的痣,此人没有;
  李昭气度清贵从容,此人目光闪烁,有畏缩感。
  在假皇帝跟前跪着个形容憔悴的年轻美人,正是康乐,她仍穿着淑妃华服,肚子蛮不像八个月大,倒像更生完孩子般凸起小小一块,头发凌乱不堪,面颊似有被人扇过耳光的印记,赤着足,脚指甲被拔光,脚心有数个针戳出来的血窟窿;
  我摇摇头,扭头往右边看去。
  沈无汪被指头粗的铁链束缚住手脚,身上的飞鱼服早已被鞭子打得破碎,面上也多了些伤;
  而素卿此时瘫跪在沈无汪跟前,她还是疯疯癫癫的,整个人都靠在沈无汪身上,手轻轻地抚摸着男人身上的铁链,咯咯傻笑:“璋儿乖,娘哄你睡觉觉。”
  紧接着,她头又枕在沈无汪肩头,身子直往男人身后缩,扁着嘴,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哥,我不喜欢这里,你带我走。”
  就在此时,素卿看到了我,恰好与我四目相对。
  我停顿了片刻,原本我以为,我该深恨这个女人,不说踹她一脚,也该狠狠地剜她一眼,可这时,我只感到唏嘘,鬼使神差地冲她莞尔一笑;
  素卿眯住眼,似乎觉得我很面熟,拳头砸了下脑袋,嘴里喃喃自语,忽然恍然,对我笑道:“你是我女儿茵茵。”
  素卿踉跄着往起站,那双满是脏污的手要抓我的胳膊:“茵茵,你过来,娘带你去玩儿,不带你哥哥。”
  立马有侍卫将素卿拿住,素卿使劲儿挣扎,她急得望向龙椅上歪着的李昭,又喊又叫:“阿昭,你让他们放开我,我是素姐姐哪。”
  李昭厌恶地扭过头,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轻咳了声。
  大太监施周立马会意,甩了下拂尘,让人捂住素卿的嘴,将她强行从勤政殿拖出去了。
  我摇了摇头,大步走上去,坐到了李昭跟前的凤椅上,这时,立马有宫人往我面前抬了架珠帘,并且给我面前的小桌奉上了糕点和茶水等物。
  待诸位文武臣工进殿行礼、问圣躬安后,李昭用帕子捂住口猛咳嗽了通,抬了下手指,虚弱道:“朕安,赐座吧。”
  李昭病恹恹地歪在软靠上,接过杜仲递上来的药汤,强撑着精神喝了几口,垂眸看向底下跪着李璋。
  李璋身上的华服早已被剥去,他头懒懒地歪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看,整个人如同丢了三魂六魄般,浑身透着木然和颓废,可那双眼睛里缺含着恨和不甘。
  “去把首辅扶起来。”
  李昭下巴微抬,示意施周下去搀扶袁文清。
  谁知施周刚碰到袁文清的胳膊,袁文清立马推开那太监,他将官帽取下,轻轻地放在身前,双手伏地,声音里带着股哭腔:“罪臣愧对陛下,未能教导好李璋,累得陛下遭厄难,实乃社稷罪人,请陛下降罪。”
  这时,李璋终于有了反应,他似想要扭头去看袁文清,可又不敢,两行浊泪倏忽而至,猛地抬头,瞪向龙椅上的父亲,喝道:“此事全是我一人所为,首辅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要杀就杀我一个,你不是自诩明君么,若是冤杀了名臣良吏,你看天下人会不会骂臭你!呸,假仁假义的文宣帝!”
  “闭嘴!”
  睦儿大怒,直接冲前一步,扬起手一耳光打向李璋。
  他白了眼李璋,拧身走到袁文清跟前,双手扶起袁文清,弯腰拾起官帽,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给袁文清行了一礼,诚挚道:“首辅何罪之有?学生虽跟您的时日短,但也知道您是个贤良公允之人,记得陛下常同弟子说《尚书》中的一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您给李璋教得了圣贤之道、君子之道,却教不了他的心。”
  说到这儿,睦儿给施周打了个手势,让他给首辅搬一张椅子来。
  睦儿双手扶着袁文清的胳膊,将首辅送到椅子边,坐好,亲自奉上杯香茶,笑道:“首辅先莫要急,一切等廷审过后,陛下自有公断。”
  袁文清捧着茶的双手一直在发抖,眸子通红,低头一言不发。
  瞧见此,我也不免轻叹了口气。
  当初事发之时,我和梅濂、四姐夫等人商议对策,原本是想将袁文清请来的,但睦儿坚持将袁文清剔了出去。
  睦儿一些行事说话,很像他父亲,虽说现在仍敬重首辅,但心里未必没有疙瘩,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李昭和袁文清的情谊非凡,袁文清乃潜邸旧臣,是李昭的知己、肱骨,他让睦儿认袁文清为师,会不会也担心将来有一日因着李璋的缘故,睦儿会对首辅下手?
  若是有了师徒纲常牵绊,起码能保得住袁文清一条命。
  哎,不论是梅濂还是袁文清,亦或是姚瑞、何寄……这些人性格迥异,或狠或直,李昭皆能容得下,他对他的臣子真的是非常厚道宽待了。
  我扭头看向李昭,这些天他真的清瘦了很多,似乎要拿案桌上的糕点,手指触了好几次才碰到,他的眼睛肯定是出问题了,到底多严重,他没说,而得救后我也没寻着机会问杜老。
  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再别出什么事。
  “开始吧。”
  李昭吃了口添了药的糕点,轻抬了抬下巴。
  这时,一旁的大太监施周会意,直起身扬了下拂尘,高声道:“陛下有旨,初审齐王忤逆谋反案。”
  我心里一咯噔,看来李昭已经给这桩事定性了,就是谋反!
  往前看去,六部阁臣和几位部阁重臣、军中大将坐在椅子上,余者皆默立各长官之后。
  此时,从梅濂身后走出个三十五上下的青年才俊,容长脸,剑眉斜飞入鬓,阔鼻厚唇,鼻下的胡须修剪得整齐,看面相就是公正端方之人,我对他有点印象,此人是开平元年的进士,名唤马瑛,官至刑部侍郎。
  这马瑛恭恭敬敬地给李昭和我行礼,一招手,立马有两个刑部主事走了出来,他们各端一个四四方方的漆盘,上头堆满了卷宗。
  马瑛环视了圈四周,冲他的官长梅濂略微点头见礼,朗声道:“陛下有旨,命刑部初查李璋谋逆案,因案中牵扯梅尚书之子梅鉴容,故而尚书大人退出此案审查,由微臣全权负责,二查暂定五日之后,届时大理寺和御史台将加入审查。”
  各部院重臣忙遵旨。
  马瑛不苟言笑,在漆盘中拿了一份卷宗,他并未打开,十分流利地复述案情:
  “此案李璋为主犯,从犯依次为兵部尚书海明路、北镇抚司镇抚使沈无汪、司礼监秉笔蔡居、随堂太监孙濂、前勤政殿侍女康乐、前象州学政张达齐等。”
  马瑛放下这份卷宗,拿起第二份,冷着面接着道:“经刑部对主犯从犯的初审,得知,开平二年六月,梁元案和废后秽乱后宫案发,张达齐被贬至象州为学政,此人心怀不满,命替身代他去象州,他则潜伏在长安,毁容后化名田大郎,以倒夜香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