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节
  暮雨与另一个宫人守在这儿,陈嬷嬷看了一看,示意圣上借一步说话。
  “老奴冒昧,说几句不该说的,圣上别见怪。”
  陈嬷嬷是伺候过先太后的旧人,也是看着圣上长大的,在他面前自然格外体面:“嬷嬷但说无妨。”
  “老奴在娘娘身边伺候这么久,多少也能看出点门道来,她嘴上不说,可心里苦,”陈嬷嬷叹道:“有些事儿,不能急在一朝一夕,圣上若真有心,只管耐着性子等,等小殿下出生,等再过上几年,老奴不信,娘娘半分松动都没有。”
  圣上微微垂眼,沉默不语,可陈嬷嬷知道,他听进去了。
  “娘娘面冷心热,也不吃硬来那一套,圣上最应该明白才是,”陈嬷嬷道:“圣上扪心自问,倘若她没过几日便同您你侬我侬,您自己怕也瞧不上这心性。”
  圣上轻轻点头,真心实意道:“多些嬷嬷。”
  陈嬷嬷屈膝一礼,目光感伤:“老奴这些日子同贵妃相处下来,知道她是什么性情,委实觉得心疼,贵妃怀着孩子呢,便是偶有任性,您也多担待几分,她心里苦呀。”
  圣上合上眼睛,怜惜的叹口气。
  锦书大着肚子,人也困倦,自然熬不得夜,今晚的宫宴,怕是去不成了,早早用过晚膳,就预备歇下。
  圣上既是天子,年夜宫宴自是不好缺席,换了衣袍之后却没急着过去,只留在偏殿那儿,陪着锦书用过晚膳,见她睡下,才肯放心离去。
  许是中午歇那一阵有用,许是御厨手艺见好,今晚她胃口倒好些,遇上新奉的鲜菇笋汤,还多用了几口。
  圣上难得见她肯多用些,面有喜色,亲自为她盛了一碗:“还要吗?”
  锦书微微点头:“再尝一点。”竟真的用了大半碗。
  这已经是意外之喜,圣上吩咐打赏那御厨,嘱咐叫他明日再多做几道菜,瞧一眼时辰,将锦书安顿下,便往宫宴那边去。
  锦书躺在塌上,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便懒洋洋的抚着肚子出神,半晌,道:“屋子里有点儿闷,去开窗透透气。”
  暮雨闻声去了,却也提了一句:“外头可冷呢,娘娘仔细着凉,略微透一会儿,奴婢就将窗户合上。”
  锦书淡淡一笑,隔着层层帘幕,去瞧窗外:“这会儿,宫宴也该开始了吧。”
  “娘娘想去凑个热闹吗?”暮雨道。
  “那倒不是,”锦书轻轻摇头,怀念道:“这个时候,家里也该开始行宴了。”
  暮雨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贵妃说的“家里”是指姚家,然而这就不是她能说的话了,顿了顿,终究还是沉默。
  锦书也没打算叫她跟自己深谈,只是眼见年夜喜气,有所思及罢了,下了床,只穿罗袜踩在厚厚地毯上,她往窗边去瞧了瞧天上月亮,叹口气,终于又回去,躺下睡了。
  姚家今年的年夜,气氛委实有些古怪。
  若说张灯结彩吧,名义上还有长女辞世这桩憾事,可若是满家哀色吧,先不说姚望内心是否有这个情分,到了这会儿,谁不知圣上最宠爱的柳贵妃,便是先前的二皇子妃?
  若是姚家一层白,叫圣上知道了,八成会觉得这是有意膈应他。
  姚家几个儿子里,只有姚轩成家,娶的还是姚望顶头上司,国子监祭酒柳无书的女儿,加之这个儿子颇有主见,又得圣上器重,即便有父子名头压着,这两年姚望对他说话时,也很客气。
  “……贵妃那里,”姚望叫了姚轩兄弟两个往书房去说话,踌躇许久,方才道:“是不是该叫个人过去照看?”
  自从得知长女做了圣上宠妃,身怀有孕,他便掰着指头数日子,眼见临产期到了,忍不住问上一问。
  姚轩对他话里隐含的期待意味有些反感,毕竟那不是对自己外孙的慈爱,而是针对那身份可能会带来的无限益处。
  抿了抿唇,他道:“我也不知道,上一次入宫,姐姐没提过这事儿。”
  “这是自然,”姚望道:“你上一次过去,贵妃月份还不大,当然想不到这个,这会儿不是近了么。”
  姚轩装糊涂:“父亲的意思是?”
  长子长女都同张氏感情淡漠,隐有龃龉,姚望虽希望他们亲近些,却也说不出叫张氏进宫作伴的话来。
  再者,万一张氏在宫里头生事,那真是要捅破天了,他只是欣赏张氏对他顺从,却从没有奢想过她头脑灵光。
  “叫你媳妇去一趟?”姚望试探着道。
  “还是算了,”姚轩摇头道:“宫里如何做想,咱们尚且不知,哪里有擅做主张的道理,再者姐姐同彤云也没相处过多久,她又年轻,要是真出事,怕是也帮不上什么。”
  姚望颇有些讪讪:“那就暂且搁置这事儿吧。”
  父子三人一道往前厅去,预备一道用饭守夜,张氏见他们一道过来,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只是在姚望发现之前及时收敛起,换了一副笑脸。
  柳彤云坐在她身边,淡淡看了一眼,只作未知,起身去迎公公与丈夫小叔。
  家宴行到一半,姚望正待说几句话,却见管家兴冲冲的进来,面上欢喜之中隐约几分迟疑:“老爷,宫中赐宴的内侍来了。”
  姚望一惊,下意识去看姚轩:“赐宴?”
  宫中年夜赐菜,素来是得圣上的臣子与勋贵门楣方有的待遇,姚家这会儿有资格的,大概也就是姚轩。
  然而等迎了内侍过来,姚望却听他笑吟吟道:“老大人好,年夜时分,圣上和贵妃娘娘都惦记着您呢,奴才讨个巧儿,给您问安了。”
  这话说出来,姚望真不知该做何神情。
  有些事情大家知道是一回事,但摆到台面上,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从没想过,圣上会将贵妃这事儿掀开,大大方方的吩咐人赐菜。
  不过这也是好事,说明圣上的确宠爱贵妃,不愿叫她活在阴影之下,也不在乎外在流言。
  心思一松,他转向那内侍,寒暄起来。
  锦书知道这事儿,是初三晨起,对镜梳妆的时候。
  说不感动的骗人的,毕竟,为后世声名计,他完全可以叫她一辈子都不见光。
  坦白说,除去仅有的两次逼迫,圣上也没为难过她。
  将梳子搁下,她在镜前坐了很久,方才起身往内室去。
  “谢谢你。”到圣上面前去,锦书轻轻道。
  “谢朕什么?”圣上看她一看,随即明白过来:“哦,你说赐菜那事儿。”
  拉她坐到自己身边,他道:“总是朕对不住你,有时候,觉得做再多,都不足以弥补。”
  锦书低着头,没有言语。
  圣上轻轻的笑,继续去剥自己面前那碟干果,将内里的仁儿搁到一侧玉盘里,凑齐一堆之后,推到她面前去。
  锦书眼睫微垂,靠在软枕上,拈起一颗,送进了嘴里。
  静默无言。
  第136章 前世(二十三)
  年关一过, 含元殿里的宫人内侍便仔细起来, 盯着贵妃日渐隆起的肚子,几乎连眼都不敢眨。
  谁都知道圣上如何宠爱贵妃,更知道圣上如何期待贵妃腹中这孩子,哪里敢怠慢分毫。
  锦书肚子大的厉害,倒显得她身量愈发纤纤, 有经验的产婆过去见了她, 仔细摸过肚子后同圣上回禀:“娘娘腹中孩子并不算太大, 只是贵妃太过消减,生产时怕会困难。”
  圣上愈发忧心, 却不好叫锦书看出来, 等到了一月,她怀胎八月时, 便试探着问她:“叫个人进宫, 在边上陪着你?”
  “算了,”锦书半倚在软垫上, 道:“我住在这儿已经于理不合,若叫人进宫, 叫人住到哪里去?就地住下,惹人非议, 挪到别处去, 往来麻烦,过来这一遭还有什么用?”
  她是贵妃,圣上偏爱, 留在偏殿里住着,前朝尚且颇有微词,若是臣妇入宫住进来,太不像话。
  圣上略一思忖,也觉她说的有理,虽说也可以将锦书挪到别处去,再顺理成章的召人进宫,然而一来麻烦,她大着肚子,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未免不美,二来,他也不想叫她离自己太远。
  于是,这事儿就给搁置下了。
  圣上觉得亏欠锦书太多,见她产期临近,便将诸事暂且搁置,实在绕不开的政事便挪到偏殿去处置,每日留在边上陪她。
  锦书劝了几句,他仍旧我行我素,她也就停口,不再说什么了。
  这样百般仔细之下,太医令所说的早产之像,一直到二月时节,锦书足月都未曾发生过,圣上虽微微舒一口气,却也知道现在远不是能够放松的时候。
  这日清早,腹中孩子闹腾的厉害,锦书被它闹醒,瞧见外头天色昏暗,便躺在塌上,未曾起身。
  圣上昨夜陪她一道用膳,待她安枕,方才去处理积攒的政事,大概睡得很晚,这会儿还合眼睡着。
  内殿里从不会有全然的黑,即使是这会儿,也有不远处烛光映入,朦朦胧胧,隐约重影。
  锦书平躺着胡思乱想一会儿,又微微侧身,暗色中看见圣上睡梦中微微蹙着的眉宇,不由自主的,心底轻轻一叹。
  伸手过去,她下意识想要为他抚平,然而手指还不曾伸过去,却忽的想起另一个人来了。
  年夜团圆,他也没有回京。
  孤身在外,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伤感像是忽然袭来的潮水,将她整个淹没,心口沉沉的,闷闷的,叫她有些喘不上气来。
  锦书沉默着收回了手,翻一个身,背对圣上,重新躺下。
  这动静其实很小,然而圣上还是被惊醒,人还有些迷糊,手掌却先一步落到她身上,确定她无碍,方才低声道:“怎么醒的这么早?”
  锦书微微一顿,方才道:“它闹腾的厉害,片刻不肯安宁。”
  “淘气,”圣上靠近些,将她搂在怀里,又去摸她腹部:“敢这么欺负你,等它出生,朕打他一顿,叫你消气。”
  锦书听得一笑:“只要圣上舍的。”
  两个人相拥一道,如同世间平凡夫妻一般,宁静温馨的说了会儿话,临了,圣上问她:“这会儿起,还是再躺一躺?”
  “起吧,”锦书轻轻道:“它这个样子,躺与不躺都一个样。”
  于是圣上先坐起身穿衣,唤人过来,取了仔细温着的衣裳给她,方才吩咐洗漱,预备传膳。
  许是因着方才塌上那一阵恍惚,许是因为孕中多思,直到宫人们将清粥小菜并各色点心果子奉上,锦书尚且有些出神。
  “怎么了?”圣上见她如此,微有担忧,她吃不得荤腥,便只盛了一碗清粥递过去:“见你魂不守舍。”
  “没什么,”锦书微微垂眼,道:“胸口有些闷,大概是刚刚起身的缘故,往窗边去透透气,很快便好。”说罢,便站起身,打算过去。
  这也是近来常有之事,圣上也不生疑,将筷子搁下,正待过去扶她,锦书脚下却似不稳,身子一歪,亏得圣上眼明手快,将将扶住。
  圣上吓了一跳,温声问她:“没事儿吧?”
  锦书不是爱麻烦人的性子,下意识想说一句没事儿,然而下腹一抽一抽的疼,一时之间,嘴唇动了动,竟没说出话来。
  “去传太医,”圣上见她神情不对,赶忙拦腰抱起,往内殿去:“再去叫接生嬷嬷来。”
  贵妃月份渐近,人手都是早早准备着的,周遭宫人该干什么,也早有吩咐,这会儿见状如此,倒不慌乱,有条不紊的准备起来。
  外头有陈嬷嬷盯着,圣上倒不担心,只是锦书这头,却提心吊胆。
  这是她头一胎,加之身子孱弱,太医和接生嬷嬷都说有难产之虞,由不得他不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