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待阿容进房时,顾齐光恰好退出来,他眼里隐约带了深意,看着阿容道,“易公子……好像在喊你。”
  阿容一怔愣,“喊我?”她不明所以地进去,看着躺在榻上的易云长,叹道,“易公子啊易公子,早些醒来吧……”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话灵验了,待阿容要出去时,易云长突然伸手拉住了她。
  阿容脚步一顿,欢呼道,“易公子醒了?!”她转过身来,看见易云长眉头深锁、面色泛红,汗珠不断渗出,似乎处在梦境中。
  “阿容,你去哪儿了?”易云长摇头,神情越发痛苦,汗珠淌下,面色潮红,“快些回来好不好?”
  阿容心里升腾起怪异感,明知易云长口中的“阿容”应当是自己,却觉得更应该是另外一个人。她晃了晃被他拉住的手,喊道,“易公子?易公子?”
  他陡然睁了眼,眼里仍残存着痛苦,却在看见阿容的那一瞬蓦地红了眼眶,他“腾”地起身,将阿容一把抱入怀中,口中直念,“终于找到你了,我找了好久……”
  阿容猝不及防被他抱住,待她反应过来,立时挣了挣。但他抱得太紧,竟没能睁开。阿容有些气恼,“易公子,先放开我再说话……”
  她的话语一顿,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颈侧被打湿了,易云长的眼泪一颗颗渗入她。阿容惊讶不已,哪怕她不能明白他为何哭泣,却没有再挣扎了。
  她叹了一声,“易公子怕是做噩梦了吧……”
  良久,易云长终于缓过来,他放开阿容,转过脸去擦了擦眼泪,再转回来,“这里是何处?阿容怎得到了这里?”
  阿容正要回答这是雪域,还未开口便见易云长面上全是纵容的笑容,说话也像是在哄小孩子,他道,“阿容说清楚了,易哥哥就去给阿容捉鱼吃。”
  他有些男生女相,极为漂亮,笑着哄人时更能叫人轻易相信,但阿容已经被他说得一头雾水了。
  什么叫“阿容说清楚了”,他为何自称“易哥哥”,又为何突然说起“捉鱼”?
  她压下怪异感,答道,“这里是葬剑山庄,位于北地雪域,易公子被我爹爹救回来了。”
  易云长一听阿容极为流畅清楚的话语便是一愣,又听她提“爹爹”,更是面露疑惑,他张了张口,欲说什么,迟疑了一番,竟问,“你……叫什么名字?”
  “啊?”阿容讶异地低呼一声,“易公子不是认识我吗?”
  两人都在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沉默了一瞬,易云长突然剧烈喘息了一声,随即抱着脑袋。
  “易公子,你怎么了?”
  易云长抱紧了脑袋蹲下来,神色间是显而易见的痛苦,“不知……”他挣扎着欲回答阿容的话,“我怎么……突然这么……头疼?”
  他用手敲了敲头部,又用力晃了晃,还是疼痛至极,他死死咬住嘴唇,直至渗出了鲜血,敲着头部的力度越发加大。
  “砰”,他撞到了桌角,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甚至在地上打起滚来,不住痛苦呻.吟,“啊……”
  阿容被他痛得快要疯魔的模样吓坏了,她声音颤抖语速极快地道,“易公子你等等,我去叫顾叔叔……”
  她欲离开,却担心易云长出什么事,于是又停下步子,面露不忍地看他痛苦打滚的模样,她走过去,将桌子拖远了些,不经意地扫到桌上有一根捣药的木棍。
  因着易云长昏迷,寻常药液一喂给他便会被吐出来,晏雪照便将药材捣碎成汁,滴入他的嘴里。
  阿容拿起这截木棍,蹲到易云长面前,“易公子,你咬着这个吧,莫咬自己嘴唇了。”她看着他依然血肉模糊的下唇,将木棍放到他嘴边。
  只是他仍在打滚,也不知他听清了她的话没有。
  阿容无奈,只好出去寻顾齐光,若是顾叔叔,大抵会比她更有办法。
  她正要起身,却被易云长抱住,他忍着欲死的疼痛,牢牢抱住阿容,嘴里呢喃哀求,“阿容不要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阿容急道,“可是你这么疼,我得去找顾叔叔啊。易公子,我马上回来,好吗?”
  易云长没有回答,只执拗地抱住阿容不放,头部搁在她的肩上,喉间不住发出痛苦的声响。
  “顾叔叔!顾叔叔!”阿容急坏了,大声叫喊。
  不一会儿,顾齐光便推门进来,看见眼前这副场景,眉头一皱,竟看着阿容道,“阿容给他喂点血吧。”
  “我的血……有用吗?”
  “来不及解释了。”顾齐光翻找出一把小刀,“阿容忍着些。”
  “顾叔叔割吧,我不怕疼的。”
  顾齐光在阿容的手指上隔开一道口子,用茶杯接着,接了几滴便强灌进易云长嘴里。
  阿容屏息看着,见易云长竟慢慢平息下来,她先是送了一口气,随后却惊讶问道,“我的血也有用?”
  顾齐光将安静下来的易云长扶靠在自己肩头,叹了声,“我一直没有告诉雪照,便是怕他自责。”
  他说,“药人的体质是会遗传到下一代的,他虽还不是药人,体内的药性却能影响到后代。所以阿容,你的身子也是具有药性的。你这段时日的吃食,我都加了莫崖草稀释药性。本是不打算将此事说出来的……”
  话未说完,阿容笑道,“没事的,爹爹可以调理,我也可以啊。”
  她没有再提此事,转而问道,“易公子这是好了?”
  顾齐光摇头,“只是将他体内的毒性暂时压制住罢了,彻底解毒还是待雪照回来吧。雪照体内的药性比阿容要浓郁得多。”
  阿容站起身来,按住渗血的手指,“顾叔叔安置易公子吧,我去包扎一下。”她笑了笑,有些疲累。
  阿容身具药性的事瞒不住了。
  待晏雪照和谢昀回来后,晏雪照听说易云长已醒,立即前往他的房中,看见易云长虚弱地躺在榻上,双眼半眯着,嘴唇被咬得残破不堪。
  顾齐光向晏雪照解释了一番,果然见他面色寂寥,很有些自责地道,“我果然还是害了容容。”
  顾齐光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她体内的药性很弱,寿命应当不会折损许多。而且,这里的莫崖草很多……”
  晏雪照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道,“准备给他解毒吧。”
  “你就是……阿容的爹爹?”易云长勉力抬起眼来看着晏雪照。
  晏雪照有些不爽,心想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将他家容容叫得这般亲热?不过还好,只有他一人唤她“容容”。
  “正是,多谢易小兄弟救了我家容容。”晏雪照面上却是温和有礼的笑容。
  易云长好似要起身行礼,却被晏雪照拦住了,易云长只好躺下,“阿容是治好了?”
  晏雪照茫然,“我家容容没有生病,何来治好一说?”
  闻言,易云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没有开口再问,只是眉头仍然蹙着,好似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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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丝之念
  晏雪照控制了力道, 在腕上割了一道口子,鲜红透亮的血水淙淙流出, 一滴滴落入药碗中, 与准备好的药汤融合交缠。
  他的旁边置了一盏烛台,静谧的烛火发出平稳却明亮的光芒, 将药汤衬得越发诡秘, 焦色隐隐带着猩红,让人联想起令人不虞的口味, 但众人的鼻尖却盈着一股冷淡清冽的雪莲香气,可以说是沁人心脾了。
  顾齐光眉头微蹙, 目光落在晏雪照破开的雪白腕子上, 忍不住开口, “那怀瑜镇的事不应再插手了。”
  屋内只有他们两加上易云长,共三人,而易云长阖着双眼, 呼吸均匀,显然是处于浅眠中。晏雪照专注地盯着药碗, 没有说话。
  “雪照。”顾齐光微微加重了语气,再温和的脾气都忍不住板起脸来,好叫眼前这个不疼惜自己的男子能听进去些, “若是怀瑜镇上的人知道了你的体质,你的日子便再难平静了,你应当知晓的。”
  “嗯,我知道。”晏雪照点了点头, 但顾齐光仍没有听出他有丝毫警醒。
  “还有他们背后的人,若是知道你能解这个毒。他会放过你吗?”顾齐光温柔的眉目陡然凌厉起来,“若我是他,我会想尽一切办法除掉你。”
  晏雪照笑起来,“灵均,你不是他啊。”他的目光从药碗上离开,看向顾齐光,清冽明晰的眉眼在烛光下美得惊人,“我明白你的意思。不必担心。”他甚至眨了眨眼,又笃定又自信。
  顾齐光突然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他叹了一声,摇摇头,“罢了罢了。你这般顽固,应当不会改变主意了。”
  晏雪照收了手,单手扯过干净布条往手上缠,顾齐光见状自然地拿过布条,为他缠起来。
  “他们要将我家容容捉过去折磨,我总要弄清楚他们是谁吧。”晏雪照看着低头为他包扎的顾齐光,他正低垂着眉眼,再度呈现出温润柔和的气质,“不过你放心,我向来惜命,你也知晓的。”
  顾齐光为他打了个精巧的结,“好了。”他抬起眼来,“割伤没好全之前,不许再放血了。”
  晏雪照忍不住想要逗弄他,便举起另一只手来,“没关系,还有这只没用呢。”
  顾齐光眉头狠狠一皱,随后却放开,眼含无奈地看着晏雪照,“你也就知道气我了。”
  他在阿容面前便是护女狂魔,这差别待遇实在太明显了。
  “该将他叫醒了。”晏雪照挑了挑眉,转身朝易云长走去。
  易云长很乖顺地喝药,放下碗后,先是向二人道了谢,随后却问出了一个叫二人十分诧异的问题,“现在是什么年头了?”
  晏雪照默了一瞬,“建章二十四。你……忘了?”
  易云长却好像听不见晏雪照的话了似的,只顾着嘴里低声念叨,“二十四……二十四……”
  晏雪照与顾齐光对视一眼,均在眼里看见了惊疑,顾齐光轻声道,“许是失忆了……”
  “两位恩人,”易云长神色清醒了些,问道,“可否让在下看一看阿容?我有些事情想要弄清楚……”
  顾齐光见晏雪照嘴唇一抿,便替他回绝了,“现在天色已晚,怕是有些不方便,明日再问也不迟。”他顿了一顿,“或者……问我们也是一样。”
  易云长微微敛眸,迟疑了一下,“阿容她……怎么在宫外?三皇子没有照看好她?”
  这话一出,晏雪照与顾齐光二人心下越发诧异,晏雪照面上也带了一些出来,他挑眉问,“不是你与她一同出来的?且不仅是她,你口中的三皇子也在我们这里,之前你或许不太清醒没有看见。”
  顾齐光则抓了另一处细节,“如今唤玉京王爷为三皇子的,怕是没有几个了。你……当真失忆了?”
  易云长本以为他是回到了过去,没想到这里好似与他的过去大不相同,许多人的命运都不一样了。因而,与其说他回到了过去,不如说是到了另一个相似的世界。
  若当真是如此,那么三皇子殿下不是那个与他把酒言欢的好兄弟,阿容也不是那个痴傻又美好,缠着他吃鱼吃果子,走累了还要哭一哭好叫他背着走的小丫头了。
  这般一想,莫大的空虚感与未知的恐慌便争先恐后地挤占他的心房,叫他想要逃离,想要回去。
  他不很明白。他不过是一直在寻找阿容,找得太久太累,而下雪的林子又太冷太荒凉,怎么就一觉醒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呢。
  易云长颓然点头,他说,“嗯,我失忆了。”
  ***
  翌日早午时分,雪停了。厚厚的云层散开,雪域越发亮堂,亮得眩目。
  阿容隔着一道山谷,看见谢昀的屋子前头有一张石桌,他与易云长对坐在石桌的两头,好似正下着棋,又好似在说着话,隔得并不近,看得不算清楚。
  自从晓得自己来到了一处新世界后,易云长便时时刻刻地观察着这里的“熟人”和原来的那个有什么不同。
  譬如谢昀。
  二十四岁的他,本是韬光养晦的势单力薄的皇子,尚在深宫之中挣扎,连一处像样的府邸都未分得,更别提“玉京王爷”的封号与万人褚袍精骑了。
  原来那个他,“成功”得匪夷所思,就好像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悄无声息地推动这一切。
  直到他死去,直到他倒在紫宸殿宽敞辉煌的大殿内,都未曾弄明白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谁也不曾想到,最后坐上龙椅的竟是向来不声不响的七皇子,他寡言少语,却很是器重左相,许多事情都交由左相全权操办,不少有眼色的都看得出,谢姓皇室在没落之路上一去不复返。
  易云长虽要活得久些,但他也没能查明白。在谢昀死后,他的任务便是将九公主护送出宫,这是唯一一条谢昀没有下达的指令,但易云长想,这一定是谢昀最后的愿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