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疾 第41节
  沈鸣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其实四殿下也是个可怜人,母妃早逝,父亲不喜,一直养在太后膝下,看着是天之骄子,实则从小就也是孤孤单单长大的。那时他跟着太后去苏州游玩,也不知怎的,晚上总是惊厥,大夫看不出毛病,太后束手无策,只得将他送到寺庙里听佛念经。他小时候胆子很小,不大说话。有一回他掉进寺里后山的土坑里,也不呼救,被卡在里面也不知多久,我恰好路过将他救了起来。后来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晚上还要跟我一起睡,就这般待了一个多月,他夜间的惊厥好了,才下山返了京。”说着又笑道,“不想,等我回京,他已经变成现在这模样了!”
  连伶俜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得是那个纨绔皇子宋铭么?他也曾是个胆怯沉默的小可怜?她又想到上辈子那个最后登上帝位的宋铭,可见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是人们无法预料的。
  两人来到宋铭的雅风园,里头正演着。这戏园子并不对外,只是宋铭的私邸,他一个人的享乐之地,偶尔招待些同好的孤朋狗友罢了。此时的宋铭歪坐在一张坐榻上,穿着一身轻薄的绫罗长衫,外头罩了件大红毡披风,头发并未束起来,只用一根绸缎松松绑着,脸颊还散着不少青丝,一派的慵懒魅惑之气。
  他身边坐着两个美姬服侍着他,前头小小戏台子正唱着《倩女离魂》。台上扶风若柳的窈窕女子唱道“你振色怒增加,我凝涕不归家,我本真情,非为相谑,已主定心猿意马”时,宋铭一边拍手叫好,还一边拿着宽袖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伶俜跟着沈鸣被侍卫引着进了屋子,见这场面,不由得嘴角抽了抽。沈鸣见两人进来,手中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两人坐下听戏。
  这出戏编得颇长,唱到最后倩女与夫君大团圆,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
  宋铭挥挥手让台子上的伶人下去,这才朝旁边的沈鸣和伶俜道:“我这戏班子如何?”
  沈鸣没回答他,却是歪头问伶俜:“喜欢看吗?”
  伶俜点头:“我也不是很懂戏,不过看着很有意思便是。”
  宋铭见着两人柔情蜜意的样子,啧了两声,戏谑道:“小和尚这是开窍了?你们来我这里,是专程刺激我这个孤家寡人的么?”
  伶俜看了看她身旁的两个美姬,无语地撇了撇嘴。沈鸣倒是一如既往的正经:“十一嫌府中无趣,我便带着她来你这里看看戏。”
  宋铭这才又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伶俜,扬起唇角道:“几个月不见,世子小夫人似乎长大了不少,小模样俏得很,只怕再过几年就是这京中一等一的美人儿。小和尚你可是有福了!”
  沈鸣想着梦中伶俜及笄后的模样,确实是比如今更加明眸皓齿清丽动人。他也没见过多少美人,梦里的那少女已经是唯一。不过他不愿宋铭打趣伶俜,沉着脸道:“叶公子呢?”
  话音刚落,卸了妆换了便服的叶罗儿已经从旁边的屋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朝三人行了礼。原来刚刚台子上那位倩女就是他所扮。
  伶俜抬头看他,看起来他过得还不错,虽然还是纤瘦,但脸上气色红润,愈发显得婉丽动人,饶是她一个女子都不敢在那张脸上多流连。宋铭招呼他坐在自己身旁,笑着道:“我这戏班子多亏了罗儿一手调/教,我看再过些时日,宫廷里教坊也不上我这风雅园。”
  叶罗儿谦卑地垂首道:“殿下谬赞了!”
  宋铭摆摆手:“我最迟明年就要就藩西秦,那边西北之地,定然是无趣得紧,恐怕就得靠这班子打发时日了。”说完又叹了口气道,“世子爷如今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日理万机的,往后就了藩,你恐怕也不会去看我。再见不知是几时?”
  叶罗儿见他伤感,凑上前安抚他:“殿下莫难过,这就藩的事还早着呢!”
  宋铭顺势在他手上靠了靠,看起来十分亲昵。伶俜不由得皱了皱眉,想起来听闻过这位四殿下是男女不忌的,看这情形,莫非叶罗儿出了狼窝又入虎口,但她又见叶罗儿表情平静,似乎并不像是被强迫,又稍稍安心。
  别人看不出,但沈鸣却是看得出宋铭不过是假模假样闹着玩罢了,黑着脸瞪了他一眼:“我带十一来你这里看戏,你就不能好生招待一下?”
  宋铭抬起头,果然眼睛是干的,脸上也都是笑意,朝他嗔了一声:“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这不是舍不得你么?”
  沈鸣冷声道:“你少恶心我!”
  宋铭大笑,朝身边候着的丫鬟道:“赶紧上些好吃的点心,不然世子爷怪我没好生招待他了。”
  丫鬟上了茶点,宋铭又是插诨打科一阵,忽然话锋一转:“如今齐王魏王都回了京,也不知最后鹿死谁手,我是有多远躲多远,倒是你,如今是皇上跟前的人,虽然办案子是把好手,但圆滑世故一窍不通,小心被有心人算计。”
  沈鸣沉着脸道:“我心中有数。”
  宋铭又淡淡看了眼伶俜:“你可得有点数,你家小媳妇儿才这么大点,可别害人家为你守寡。”
  本来正在吃着一块豌豆黄的伶俜忽然怔了怔,转头默默看着神色淡然的沈鸣。只见沈鸣转头对看上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不会的。”
  宋铭捂住眼睛啧啧道:“够了啊!你这和尚一开窍,简直不给我这个光棍活路。”
  不管是伶俜,就是沈鸣和叶罗儿也被他这夸张的举止逗乐。
  说了会儿话,宋铭又安排了两出戏,都是轻松逗乐的谐戏,连沈鸣都看得饶有兴味。见时候不早,虽然出来时,给姨母说过,但到底不好在外头待太久。沈鸣也是有分寸的,寅时未过,便与宋铭道别。
  叶罗儿和一个小厮送两人出门,到了门口。叶罗儿抱拳深深朝两人做了个揖:“小生多谢世子和小夫人的救命之恩。”
  沈鸣扶起他:“过去的事不肖再提,你好好跟着四殿下便是。”
  叶罗儿红着眼睛,一张绝色而略带苍白的脸深深动容,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开口:“听闻沈大小姐已经出嫁到荣王府,她对小生的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定做牛马相报。还望世子爷和小夫人替小生转告。”顿了顿,又道,“小生祝她与宋公子夫妻恩爱,早生贵子。”
  伶俜目光扫过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却看到了一丝似悲似喜的怅然。她心中微动,忽然有些了然。叶罗儿其实是喜欢表姐的吧,可是这样的喜欢却只能暗藏在心,两人身份云泥之别不说,他还曾是个被男子玩弄身子残缺的娈宠。
  看着叶罗儿那绝色的面容,想到上辈子这个时候他恐怕早就投胎转世,兴许还能投个好人家,有了完整的身子。而如今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他这样的身份,在茫茫尘世中,虽则有绝世之貌,却不能投身男女情爱,不能有婚姻有子嗣,体会不到天伦之乐。这般活下来对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跟着沈鸣在外头走了一遭,伶俜到底心情舒畅了不少。
  因着晌午未曾休息,回到府中也有些困了,便同沈鸣道别回了静欣苑歇息。这一觉睡得醒来,已经是薄暮之时,她跟姨母用了晚膳,便带着青萝去外头散步消食。只是还未走到小花园,便看到一阵聒噪的喧哗声传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不远处沈碧裴如意和宋玥几人正笑着往后府的方向走。
  她本是打算走到松柏院去的,想了想,不愿与几人碰面,便招呼青萝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那一行正说得热闹。
  宋玥稍稍走在裴如意和沈碧的前面,几人身后没有跟着侍卫,只跟着两个小丫鬟。沈碧双目亮晶晶地看着前头的表哥,娇声道:“表哥,后山真的有野兔子?我怎的都没见着?”
  宋玥笑道:“要这么容易被你撞着,还能悠哉地在山上?”
  裴如意甩着鞭子:“这京城忒无趣,我来了这么久,一回猎都未打过,只怕手都生了。今日就在你们侯府山上活动活动手脚。”
  沈碧挽着她道:“乡君,要是逮着那兔子,咱们烤着吃。”
  几人走到山下,宋玥却停了步子,笑道:“乡君宝珠,我在下头等着你们,就不跟你们女儿家争了。”
  沈碧瘪瘪嘴,娇嗔道:“天都快黑了,表哥你不陪着我们几个上山,也不担心咱们会害怕!”
  宋玥还未回答,裴如意已经拉着她往上走:“不过就是一个府里的小山坡,有何可怕?王爷不在才好呢,估摸着兔子本来就只有一两只,叫他先抓到,可不是让我白来一回。”
  沈碧转头念念不舍地看着宋玥,见他笑着摊摊手,只得作罢,跟着裴如意往山上走了。
  宋玥见几个人消失在深秋的山林中,折身往不远处的松柏院走去。
  此时天色渐黑,福伯见沈鸣拿着书卷在院中读,给他点了一盏灯放在石桌上,忽然看到月洞门口长身玉立的人,恭恭敬敬道:“老奴见过殿下。”
  沈鸣闻言不紧不慢转头,看到宋玥站在自己别院门口,站起身行了个礼:“殿下。”
  宋玥勾着唇走进来,看到他桌面的书卷,笑道:“锦衣卫是皇上近卫,怎的还需要熟读诗书么?”
  沈鸣面无表情道:“随便看着消遣而已。殿下有事?”
  宋玥自顾地在他对面的石凳坐下,挥手让福伯给自己沏茶,不紧不慢道:“宝珠他们刚刚去山上捉兔子,我在你这里等着。”
  沈鸣未作他想,坐下来复又拿起书看起来,神色冷淡疏离。
  宋玥不动声色看了看他,又笑道:“十一也被乡君拉上了山,你说这黑灯瞎火的,几个人摔了可如何是好?”
  “乡君?明惠乡君?”他今日听说了裴家的女儿来了侯府,忽然从过往的梦境中搜索出这个名字,不正是未来的魏王妃,在梦里欺负伶俜的那位?
  宋玥点头:“可不是么?乡君从小习武倒是无妨,就怕宝珠和十一摔着。”
  沈鸣放下手中的书卷,朝屋子里唤了声:“福伯,给我点一只灯笼。”
  福伯在里头哎了一声,很快提了一只灯笼出来。沈鸣接过那灯笼,也不理会宋玥,转身疾步出了月洞门。
  福伯给宋玥的茶杯添了热水,笑呵呵道:“殿下还需要甚么?尽管吩咐老奴就是。”
  宋玥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下去吧,我一个在这里等着就好。”
  待福伯唯唯诺诺退下,他喝了一口杯中热茶,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还真是放在心尖上的,最后是谁的人还不一定呢!”
  ☆、56.第二更
  济宁侯府这座后山确实不能称之为山,最初不过是一座小坡而已。侯府初建之时,将这座山坡圈入后府,经过十来种植,如今已经草木林荫繁茂葱郁,俨然就是一座小山。
  裴如意和沈碧带着两个小丫鬟沿小径上了山,如今天气转凉,天儿黑得快。本来就是暮色/将至时分,到了山上,竟变得有些黑麻麻的看不清路。虽是深秋,但这山上仍旧草木茂盛,鸟叫虫鸣不息,煞是瘆人。
  沈碧小心翼翼跟在裴如意身后,听着那不知哪里传来的虫鸣,拉了拉她的袖子:“乡君,我看咱们还是赶紧下山,明儿个再来吧,这黑灯瞎火的,哪里能找到兔子,若是窜出个是甚么蛇之类的玩意儿,还不得吓死个人!”
  裴如意却是不以为意,手中长鞭用力一甩,树木哗啦一声响,惊得林中鸟雀四起,高声道:“这有甚么好怕的!”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火镰打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小火烛点上,朝身后的人道:“你们都仔细看着,要是发现兔子的影子,马上跟我说。”
  几人屏声静气走了一段,沈碧忽然指着前方一处草丛:“那里好像在动!”
  裴如意也看到了那不同寻常的动静,点点头,将捧着的火烛交给沈碧,示意她站在原地别动,自己则轻手轻脚走上前,借着身后的光,弯身将那草丛拨开。片刻之后,却忽然大叫一声,挥起鞭子就朝草丛甩去。
  原来是两条粗蛇盘在草丛里,她一时慌张,那大蛇又是狡猾之物,鞭子甩过去,并未打中,反倒是惹得两条蛇昂起头朝她攻击过来。
  裴如意习过武,虽然口中说着不怕,但其实也就是个没经历过风浪的大小姐,堪堪躲过了蛇的攻击,却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沈碧和两个小丫鬟也看清了那两条大蛇,手腕粗的蛇吓得几人大惊失色,沈碧捧着小火烛的手一抖,那火烛便落在地上的草丛中,因着是干燥的秋日,火苗子沾了干草一下就窜了起来。
  一时间,那厢裴如意被两条蛇缠斗脱不开身,这边地上又燃起了火,眼见着就将几人包围,几个人头回遇到这阵仗,一时只知大叫,全乱了阵脚。
  “十一!”提着灯笼上山的沈鸣,看到熊熊烈火燃起来,隔着火焰和浓烟,听得几个女子尖声鬼叫,心中一紧。他随手灭了灯笼,一跃冲过那火圈,只见沈碧和两个丫鬟正尖叫着四蹿,四下扫了眼,没看到伶俜在里面,先是松了口气,又见几步之遥地上一个女孩在打滚,两条蛇正缠在她身上。他捡起地上一根木枝,往那女孩身上一勾,两条蛇被他勾下地,朝他攻击过来时,不过是拿着那树枝轻轻一扫,两条蛇便断成两截,在地上断了气。
  沈碧还在那边吓得大叫:“大哥,怎么办?”
  沈鸣看了眼那越来越烈的火势,沉着脸道:“你们跟着我!”
  沈碧和从地上爬起来的裴如意赶紧跟在他身后,他走在前面挡开火势,有火苗子蹿过来,便被他的掌风推开,生生为后面的人开辟了一条安全的路。
  带着几个人安然无恙冲出火圈时,府中已经有人看到起火,此起彼伏的叫声传来。一行人来到山下,那小山已然成了火海。
  沈鸣皱着眉抬头看过去,朝沈碧问道:“你嫂嫂没跟你们一起?”
  惊魂未定的沈碧一脸茫然:“没有啊!”
  沈鸣冷笑一声,果然是宋玥在耍弄自己。
  而此时的裴如意也终于从刚刚的惊吓中回神,看到火光映照中的沈鸣,长身玉立,容貌昳丽,又是怔了半响,才开口道:“你是侯府世子锦衣卫指挥同知沈鸣?”
  刚刚她只来得及见到一袭白衣从火圈跃入,将她身上的蛇驱走,又领着她们穿越大火,让她们几个毫发无损。现下才看清这人的模样,竟与她见过的所有世家公子都不甚相同,倒不是因为他如玉的容貌,而是那带着些冷冽却又清风明月般的气度。她先前来京城时,听过魏王好几次说起自己的世子表弟,是如何一表人才,卓尔不凡。现下见了真人,才知魏王所言一点不假,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清贵几分。
  看到有下人手忙脚乱拎着水桶上山灭火,沈鸣蹙了蹙眉,转身要回不远处的松柏院。
  裴如意从后面拉住他的宽袖:“这回多亏了世子相救,如意感激不尽。”
  沈鸣淡淡扫了她一眼,将袖子拿开,道:“举手之劳,乡君不用客气。”
  裴如意双眼一亮:“世子知道我?”
  沈鸣道:“刚刚魏王殿下说乡君在山上,想必就是姑娘你。”
  裴如意喜不自胜,跟在他身后道:“如意久闻世子大名,今日百闻不如一见,还劳烦世子搭救,如意真是高兴。”
  她是直来直往惯了的性子,少有女子的矜持,有什么心思也不隐瞒,恨不得拉着沈鸣说上三五个时辰。
  沈鸣对她这热情十分疏淡,皱了皱,冷声道 :“天色不早了,乡君若无别事,在下告辞了!”
  说罢,在裴如意的愕然中,拂袖疾步回了前面不远那处别院,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看不到身影。此时侯府几个小厮慌慌张张凑过来:“乡君二小姐,你们没事吧?”
  沈碧赶紧摆摆手:“没事。”
  毕竟这火是她点起来的,多少有些心虚。好在看着裴如意的样子,并未放在心上,方才放了心。
  沈鸣寒着一张脸回到自己别院,见着宋玥还坐在原处不紧不慢地饮着茶。看到他回来,挑挑眉,风轻云淡道:“怎的世子上趟山找十一,把山给烧了?”
  沈鸣冷哼了一声:“殿下可真是有闲心,不知把我骗上山安得是甚么心!”
  宋玥站起身:“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就信了,倒是挺有意思!”边说边不紧不慢往外走,与沈鸣擦身而过时,轻笑道,“人看得再紧也没有,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沈鸣只是不以为然地冷笑。
  宋玥还才刚刚走到月洞门口,伶俜就从外头风风火火跑进来,只不过直接略过了他,跑到沈鸣跟前,喘着气道:“我刚刚听下人说后山失火,想着挨着你这边,就赶紧来看看,好在火苗没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