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江大川估计在路上睡着了,两人抬动他的动作也没使他醒过来。江大海压低声音,指了指炕上的弟弟问道。
  “在医院多待一天就得多花一天的钱,大夫说你弟弟已经没什么事了,只要回家好好养着,每隔十天半个月去医院换个药就行了,我和你妈还想他在医院再待几天,大川自己闹着要回来。”
  因为范晓娟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拿走的缘故,江大川的医疗费全是江老头给的。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消瘦了一大圈的小儿子,以前他可从来不会想这些,巴不得从他的口袋里多掏出点东西来呢。
  只求这一次,有了教训,大川这孩子能真的改好。
  江爱国和江爱党放学回来,看到多日没见的爸爸,别提有多开心了,连这几日一直绷着脸的江爱党都忍不住破了功,扑在江大川怀里,哭的涕泪横流。
  “胖了!”
  江大川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他在医院的这段日子里,最担心的也是家里的两个孩子,他之所以闹着要回来,除了心疼医药费,最主要的还是不信任江家大房的人,毕竟自己儿子当年是怎么欺负大房那几个闺女的,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江二妮虽然苛责江爱国和江爱党,但好歹还是给他们留了足够吃饱的饭量,老宅的伙食比江大川家可好多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就凭江大川和范晓娟两人挣的工分,还真不够一家人吃,不然江大川也不可能铤而走险,去偷地里的粮食。
  不过几天的功夫,江爱国和江爱党也不至于真的胖了,只是肤色比以往红润了很多,这就足够让江大川满意了,同时,心里也隐约有了一丝愧疚。
  他住院的这几天,他心中偏心眼的爸妈出钱又出力,和他有矛盾的大哥替他跑前跑后,又帮他照顾了两个孩子。可是他信任的老婆,丢下他和孩子跑了不说,还把他告了。江大川的心里虽然还是没有放下对老宅的心结,可是心态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大哥,谢谢你。”江大川躺在炕上,摸了摸两个儿子的脑袋,嘴唇蠕动了好一会,才对站在一旁的江大海说了这么一句话。
  江大海一瞬间有些晃神,他们两兄弟自从那次闹翻后有多久没有说过话了?笑了笑,宽慰地看了眼江大川:“都是兄弟,说什么谢谢。”
  兄弟!
  江大川心中默念了好几遍,看了眼那个憨笑的男人,垂下眼,没有再说一句话。
  *****
  “牲畜棚已经修好了,灶头也晾的差不多了,我们明天一早就搬过去。”吃完晚饭,阮援疆喝了一口茶,对着一旁的江老头说道。
  江老头正要开口,就被阮援疆拦了下来:“大川回来了,调查组的人应该也快来了,要是让他们看见我们住在这,恐怕对你们一家都有影响。”
  堂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沉重,莫大栓早就提醒过他们,江大川从医院回来,恐怕革委会的人过不了多久也会来村里,调查当时的情况了。
  阮阮有些惊慌,看了眼身旁的江一留和四妮。
  江爱党还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江爱国的拳头却紧紧捏起,只是桌子挡着,没有任何一个人看见。
  “好吧,明天一早我和大海就帮你们搬东西。”江城想着,反正也是在一个村里,也能照顾得上,只是他一想到阮老哥和白老哥这样的人物,现在居然得去住牲畜棚,心里就提不起劲。
  “阮阮要不就留在我们家吧,她一个小娃娃又不碍事,而且牲畜棚那么脏,一个女娃娃住那,多不方便。”
  开口的是苗老太,她可不是好心,而是她舍不得阮援疆给的充足的补贴。替江大川看病花了不少钱,苗老太正想着从哪里贴补回来呢。
  虽然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但是不得不说,还真巧算到了阮援疆的心思。
  在他看来,自己受什么罪都无所谓,可阮阮不行。牲畜棚那种地方,打扫地再勤快都弥漫着一股粪便的臭味儿,哪是女孩子能待的地方。
  阮阮舍不得玩伴,也舍不得爷爷,可是这件事她做不了主,阮援疆直接拍板把孙女留在了江家。
  第二天一早,江家所有能动弹的人都开始帮忙,阮援疆几人没带什么东西过来,被子褥子什么的都得从江家搬过去,而且牲畜棚只修了个顶,屋子里一堆东西还得整理。
  十分幸运,在阮家搬离没多久,管委会的人进村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考察上次下放的那些反动份子。
  “不错不错。”
  莫大栓陪着几人过来的时候,阮援疆正在打扫猪圈里的猪粪,霍武在一旁帮忙,因为收拾屋子的缘故,白昉丘也没去山上采药,看到那些人出现,立马拿起扫帚,打扫了起来。
  今天县里整整来了十几个人,都穿着干净整洁的棉大袄,为首的那一个更是不得了,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袍,带着顶军绿色的棉帽,一手背在身后,走起路来很是气派。
  那些城里过来的人一靠近牲畜棚就捂紧了鼻子,不过看着这个脏乱的环境,对青山村给与几人的改造任务,十分满意。
  “江大川呐,我们得到消息,他已经从医院回来了是吧,你们让人把他抬去大队部,把队上的同志都召集起来。范同志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我们要针对江大川的违纪行为,给与他适当的处罚。”
  看到了满意的场景,十几人中的领头之人,捂着鼻子,带着手下匆匆忙忙离开牲畜棚,这里的味道重,他们可待不住。
  莫大栓挥手叫来一个路过的村民,让他去江家,通知这个消息。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第40章 处理(四)
  江大川是躺在担架上, 让人抬过来的。
  跟他一块过来的, 还有江家的所有人, 包括江爱国和江爱党两人, 学校今天不上课, 他们不知道他们妈不仅跑了,还把他们爸给告了,见到江大川被抬了出去, 也紧跟着过去了。
  江一留屁股上的伤也已经好全了,至少江老头夫妇至今没有发现小孙子被打这件事, 家里也没有一个人提起,顾冬梅也算松了一口气。
  此时江一留就被二姐拉着, 跟着大伙一块向大队部走去,边走边观察着江大川的脸色。
  江大川现在身上穿的都是江大海和江老头的衣服改的,他留在家里的那些棉袄大衣, 只要是稍微好点的,都被范晓娟搜罗了去, 不知道是给她爸还是两个哥哥了。
  江大川应该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了, 可是他苍白干瘦的脸上却是一片沉寂, 低眉顺眼仿佛已经任命一般,江一留有些看不懂,难道他就这样放弃了, 他所了解的二叔,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一个人。范晓娟敢这么对他,他起码也得从范晓娟身上扯下一块肉来吧。
  江一留可不信他偷粮的事范晓娟会不知情。即便要定罪, 这里头也该有范晓娟那一份。
  因为估计江大川的缘故,江家人是最晚到的,他们来到大队部的时候,村里人基本都来齐了,乌压压一两百个人,所有正在上工的人也从地里回来了,还有老人孩子,都围坐在大队部的空地上,场地正上方,摆了一排桌子,那些位置,就是留给革委会的领导的了。
  范晓娟也已经到了,陪她一起来的是范家的几个男丁,还有她的大嫂卢慧。江大川的视线在划过范晓娟身上时,闪过一丝晦涩,紧接着又在范晓娟的大哥范晓辉身上停留。
  范晓辉身上那件看上去簇新的棉袄是他的,是他们一家还没和老宅闹翻之前做的。江大川对这件衣服很宝贝,自从家里条件变差后,他就再也没穿过一件新衣服,那件大衣被保存的很好,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他才会将他从樟木箱里拿出来穿个几天,所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看上去还是跟新的一样。
  江大川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看着范晓娟的眼神彻底没了温度。
  “那是咱爸的衣服,怎么穿在大舅身上。”江大川的衣服江爱国两兄弟当然也认得,江爱党身上向范晓辉的方向指着,好奇的问道。
  “还有妈,她是回来看我们的吗。”江爱党不像哥哥那么成熟,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扯了扯江爱国的衣摆问道。
  “她不是我们妈,我们妈已经死了,以后我们就只有爸爸了。”江爱国的话语一顿,看到身旁的众人,又补了一句:“还有爷爷奶奶,大伯大娘。”
  补充的这句话不知道是否处于真心,却让所有被他点到的人心里妥帖了些,一旁的江一留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江爱党显然没有理解哥哥的意思,妈妈明明就在前头,怎么就死了呢,只是看大哥和爸爸的脸色难看,嘴唇动了动,没有再说话。
  江大川一到,就被几个革委会的人连带身下的板车,一块拖到了大队部摆着的桌椅前头,范晓娟就和范家人坐在他地右手侧。
  江家的其他人被带到了村民坐着的那一块,江爱国想往他爸那里跑,被江大海狠狠箍住了双手,不让他乱动。那些人可不会因为他是个孩子而放了他。
  范晓娟看着身侧面无表情的男人还有远处敌视地看着她的儿子,坐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屁股,不敢再向他们看过去。
  “没事的,你想想以后的日子,都到这一步了,难不成你觉得江家人会饶了你?”卢慧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
  范晓娟看了看坐在身边的大嫂,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仅剩的一点愧疚摒弃。大嫂说的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还年轻,不想被那群人托了后腿。
  人都到齐后,莫大栓才领着几个领导从屋子里出来,在他的示意下,村民们热烈鼓掌欢迎领导的到来。
  为首的那个军大衣看了眼莫大栓,对于他这番做法十分满意,挺了挺胸,高昂着头做到了最中间的位置上,等他坐下,其他人才开始入座。
  村民们还没见过这种阵仗,议论纷纷,坐在江家附近的村民好奇地向他们打听,这江大川和范晓娟怎么就坐到前头去了,那些领导都是来做什么的?
  江家人心中焦虑,根本就没有心情回答他们的问题,只能含糊的糊弄过去。
  军大衣也没有多说废话,直接进入主题,说明了自己的来历,这时候村里人才知道,范晓娟那个女人不仅把家里的东西全搬走了,还把自家男人给告了。
  这种事在那个年代似乎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可是在青山村这个比较封闭的小村庄里,可是头一份,在村里人看来,范晓娟那女人绝对是脑袋里塞了牛粪啊,正常女人,怎么做的出来这种事。
  你要是嫌弃男人腿瘸了,你就不跟他过呗,别人也顶多在你背后说你几句,还能把你怎么着了,可是她的做法就是在把江大川往死里逼啊。
  而且,江大川套了个劳改犯的名头,江爱国两兄弟都得被牵连,以后想当工人,想当兵都过不了政审那一关,两个孩子的前途全都毁了。
  世界上怎么还有这么狠心的妈啊,这下子,所有村里人看范晓娟的眼神都不对了,连村里那些同样从小邱村嫁过来的媳妇都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洗礼了一遍,仿佛她们会是下一个范晓娟似得。
  范晓娟如芒刺背,坐立不安的向大家讲述了她控告江大川的理由。也就是很多村民在那天晚上看见过的那一幕。
  范晓娟说完,还指了几个当日在场的村民,让他们帮忙作证。
  所有被范晓娟点到名字的村民心里都是骂娘的,这种事情得罪人不说,还没有任何好处。革委会的人都说了,要是做伪证被查出来是以同伙罪论处的,他们就是同情江大川,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啊,只能支支吾吾的把那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很好,这么多社员都作证了,江大川的罪行基本也能确认了。江大川,你可有什么不服的地方想要反驳啊。”
  军大衣喝了口热茶,面带微笑地朝江大川问道。
  范晓娟的背脊挺得直直的,浑身僵硬,不敢朝身侧看去。
  江大川沉默了良久:“我认罪,接受组织的惩罚。”
  军大衣对江大川的配合很满意,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我大概清楚了,等我们回去和党委商量一下,看怎么处置江大川才合适,如果不意外的话,五年的劳改是没跑了,鉴于江大川认错态度良好,我会和组织商量,将处罚放轻点的。这段时间,江大川就留在村里养伤,等伤一好,组织的判决也就下来了。”
  五年劳改,现场的村民听到这段话,一片哗然,几个番薯而已,居然要判这么多年,村民一想到每次收割后自家孩子还会去稻田里捡稻穗,去番薯田里挖没挖干净的小番薯,顿时就慌了,想着以后可千万不能让孩子这么干了。
  这个时代,法律还不完善,渝川县根本就没有独立的司法审判机构,很多案子都是党委、政府和法院一起商量定罪的。这也是为什么军大衣说要回去和党委商量的原因,光是革委会,还没办法定下江大川的罪责。
  江一留很意外,江大川为什么没有攀扯范晓娟,难道他心里还有那个女人?这完全不符合他那个二叔的脾性啊。
  江爱国的双目赤红,多少次想冲上去,却被江大海拉了回来,用手把他的嘴捂住,江爱国的牙齿就狠狠咬在江大海的手掌上,江大海也咬牙忍着。
  最后还是江一留看不下去,直接在江爱国的耳边来了一句:“你要是想让你爸更难做,你就上去吧。”
  江一留的话说完,江爱国挣扎的动作才轻下来,江大海缓缓松开禁锢他的双手,看了看手掌上深深的牙齿印,叹了口气。
  江爱国抱着头,将脸埋在膝盖上,肩膀一抖一抖的。江爱党双眼迷茫,看了看远处的爸爸,又看了看自家大哥,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连和两兄弟最不对付的江二妮都没再开口嘲讽,看着两兄弟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
  革委会的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临走的时候,莫大栓给领头的军大衣送了两只肥硕的母鸡,说是感谢领导莅临指导的谢礼。看军大衣的脸色,应该是非常满意的。
  当天晚上,江老头就让老婆子从自家的院子里拎了两只母鸡给莫大栓送过去,他明白,莫大栓的做法,也只是为了让那些人对江大川的处置轻点罢了。
  这件事上,苗老太一点都没有心疼,抓了两个最肥的母鸡,给莫家送了去。
  范晓娟一行人走的时候十分狼狈,在经过出村的小树林的时候,被不知道从哪扔过来的粪球砸了一身,身上干净体面的衣服上顿时污臭不堪。等他们跑过去的时候,人早跑了,根本就不知道是谁下的手。只能互相埋怨着,逃命似的匆匆离开。
  当天晚上,大家都在吃饭的时候,江爱国就独自一人呆坐在院子里,任凭大家怎么叫他他都不理,连江大川的话都不管用。
  苗老太没有办法,只能给他留了两个馒头用灶头的余火闷着,让他自己想吃的时候自己拿。经过几天这件事,大家的心情都十分沉重,谁也没有心情去哄一个孩子。
  冬天的黑夜来的十分早,没过多久,外面就黑压压的一片。
  江一留透过屋子的窗户,看着还蜷缩在院子里的江爱国,沉默了半响,穿上大衣去了灶房,将两个还有余温的馒头放在大衣里走了出去。
  “你爸要走了,江爱党可只剩下你一个哥哥了,你可千万别把自己饿死了。”说完就将馒头塞进他的手里。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讨厌你。”江爱国抬起头,月光下隐隐看的见他红肿的眼睛,哑着嗓子,对着江一留说道。
  “真巧,我也不喜欢你。”江一留笑了笑,一口大白牙在黑夜下闪闪发光。
  江爱国离开了江一留进屋的背影,和手里带有余温的馒头,神色莫名,将馒头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