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章脱身
  西服之下的肌肉瞬间绷紧,拉朱几乎是本能的转身,把顾澜挡在身前,同时下意识向不远处的鸢尾甩去一个凌厉的眼神,过来!
  空气骤然冷凝。
  顾澜却极轻地叹了口气,抬手拍拍拉朱的肩膀,是安抚,也同时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伯爵阁下,”她从拉朱的身后走出,脸上已挂起恰到好处的浅笑。两人凑近,行了一个标准矜持的贴面礼。同时,指尖向侧边微微一摆,那是给正在靠近的鸢尾下的指令,退下。
  礼毕,本该稍稍后退,维持社交距离,身体却被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道猛地揽了过去。
  马勒博罗伯爵年约六十,相比于保养得当的贝德福德侯爵,他像是被岁月和放纵提前榨干了精气。因为纵欲无度,面皮有些松弛,灰蓝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看人时总带着锐利和倦怠交织的古怪神情。他穿着剪裁极佳的酒红色天鹅绒礼服,胸前别着一枚硕大的雕刻红珊瑚胸针,在烛光下色泽暗沉,狰狞纵横,像极了即将干涸的血管。
  “我亲爱的小鹦鹉,”伯爵咬着她的耳朵,声音黏腻得如同融化的太妃糖,“真是好久没见到你了。艾米利亚把你藏得太紧,让我这老头子都快患上相思病了。” 他说话时,布满老茧的手刮过顾澜的脸庞和颈项,带来轻微的刺痛,最后落在纤细的腰肢上。掌心贴着羊绒大衣的腰侧,不轻不重地摩挲着。
  顾澜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声音依旧轻柔,手却快速抬起,捉住了那只正欲向下滑去的大手:“伯爵阁下,您的手有些凉呢。”
  伯爵低低的笑了起来,他非但没有抽回手,反而就势捉住顾澜的手,拢进布满老茧的粗糙掌心里,翻来覆去把玩着:“是啊,今晚可真冷。”
  他转头看向屋外那片漆黑的方向,仪式早已结束,池塘空无一人,只剩无边夜色吞噬着水面的微光:“换我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了在那冰水里泡上叁回。虔诚是好事,但总得量力而行,你说是不是,我的小鹦鹉?”
  顾澜顺势抽回自己的手,脸上笑容依旧不变:“因信称义,神所喜悦的从来不是多么极端的献祭,而是发自内心的虔诚,如此苦行,确实太过了些,令人敬畏,却也难免担忧。”
  “小鹦鹉的学舌总是这样悦耳动听。”这番话显然取悦了伯爵,侯爵和伯爵之间那微妙的嫌隙,众所周知。他满意地哼笑一声:“我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回来,给你带了礼物,白狼皮的披肩,记得带走。”
  顾澜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她抬起眼,笑容明媚:“我母亲最钟爱皮草,我替母亲谢谢您的美意。” 她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问,“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打猎,想必很尽兴吧,听说那里的冬天格外壮丽。”
  “乏善可陈。下雪天,乌苏里棕熊笨拙得像靶子,毫无挑战。也就追踪白狐和白狼还有点意思,这些畜生警觉,跑得快,追起来需要点耐心。”伯爵摇摇头。“不过,把它们带回来,剥皮处理,倒是比开枪那一瞬更有趣味。你知道吗。”
  他紧紧盯着顾澜,像在欣赏她脸上可能出现的任何波动。“那头白狼的皮子,是我亲手活剥的,皮剥完了,那畜生还在抽搐,眼珠子还能转,就这么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皮,被硝制整理……”他似乎陶醉在这美妙的回忆里。“哦亲爱的,你知道吗,只有这样,皮子的光泽和柔韧度才能达到最完美的状态,血管收缩的瞬间锁住了最后的生命力。”
  顾澜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看来伯爵远东之行,收获颇丰,满载而归。”
  “这里算什么收获。”伯爵嗤笑一声,似乎对眼前衣香鬓影的宴会厅感到不屑。“真要说尽兴,还得是九叁年,在萨拉热窝。”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灰暗的眼眸深处闪烁着带血腥气的亢奋,“那才叫打猎。目标会跑,会躲,会惨叫……一枪一个,都是活生生的靶子。那声音,那场面,那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可比对着林子里的畜生,有意思太多了。”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仿佛在回味。
  远处隐约的乐声飘来,显得格外空洞。顾澜垂眸,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没有接话。
  伯爵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很快从那段血腥的回忆中抽离,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腔调:“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免得吓着我的小鹦鹉。复活节之后,我在格伦克山谷有个小型狩猎会,来的都是老朋友。带上你母亲养的那几只灵缇,山上的松鸡和野鹿正肥。你来散散心?”
  顾澜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恐怕不太行呢。年后我必须回学校一趟,处理毕业的事情。实不相瞒,我的毕业证还被扣着呢,这事我都不敢告诉母亲,怕她失望。”
  伯爵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这算什么,一句话的事。你想什么时候拿到毕业证,就什么时候拿到。”
  “那就先谢谢伯爵阁下的厚爱了。”顾澜从善如流地微微躬身。
  “小鹦鹉就是嘴甜。”伯爵再次伸出手,这次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也谢谢你送给我的礼物,我非常,非常喜欢。”
  说完他转身,融入了交谈的人群中。
  直到伯爵的身影完全消失,拉朱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转向顾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我之前托人给他送过东西。不止是钱,还有地契文书,甚至弄到了侯爵珍视的那条冠军猎犬的幼崽。他看都没看就退回来了。你到底给了他什么,能让他就这么放过你?”
  顾澜整理了一下并未凌乱的衣袖,目光平静地望向伯爵消失的方向,轻声道:“我让埃文斯,把娜塔莎送给伯爵了。”
  拉朱倒抽一口冷气:“仅此而已?”娜塔莎之前不是没想过自己摆平这件事,但是伯爵根本不接受她的示好。
  “我送的,不是娜塔莎。” 顾澜转过头,看着拉朱,眼底一片冰冷清明,“我送的,是‘金丝猫’。”
  拉朱瞳孔骤然收缩。
  东欧金丝猫,九十年代初,东欧剧变,苏联解体,铁幕崩塌,秩序真空。无数来自东欧地区的年轻女孩被诱骗绑架,贩卖至西欧的地下市场。她们被称为“东欧金丝猫”,是当时最时髦的玩物。而马勒博罗伯爵,在风声不那么紧的当年,便是以收藏和处理金丝猫的残忍手段而私下闻名。只是近些年监管和法律压力加大,他才逐渐收敛。
  鲜嫩明媚的东欧美人,完全符合伯爵的口味。更重要的是,侯爵的新欢,能任由他处理,这能极大满足他被侯爵处处压过一头的怨气。
  “不会再有人见到娜塔莎了。”
  拉朱怔怔地看着她,不是因为这计划本身,而是因为叙述时的冷血和平静。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失望:“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顾澜微微偏头,似乎对他的失望感到疑惑不解:“你生气是因为,去死的不是我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拉朱猛地打断她,“侯爵那边你怎么交代?夫人那边你又怎么交代?”
  娜塔莎是夫人花重金培养出来的交际花,更是侯爵的新宠,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绝不会被轻易放过。
  “侯爵没意见,夫人就不会有意见。”顾澜的回答简洁至极,说完,她不再看一脸复杂的拉朱,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回了主厅。
  ***
  厅内,仪式的喧嚣已经接近尾声。贝德福德侯爵已不见踪影,留下的宾客叁叁两两聚在一处,低声谈笑,或准备离去。空气里依旧浮动着甜腻的酒香和脂粉香,还有临近午夜的倦怠气息。
  顾澜没有去寻找任何人,她径直走向角落那架沉黑色的叁角钢琴。乐手正在收拾乐谱,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她,礼貌地微微躬身,无声退开。她没有看琴谱,纤细有力的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之上。
  《致爱丽丝》的旋律流淌而出。
  不同于通常演奏的清新明快,她的指下,这首去的变得异常缓慢凝滞,每个信服都仿佛承载了难以言说的重量,在大厅里孤独的回响。
  一遍,
  两遍,
  叁遍。
  当她开始弹第四遍时,庄园的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钢琴旁,微微躬身:“克里斯塔小姐,侯爵阁下在二楼,请您叙话。”
  琴声戛然而止。
  顾澜合上琴盖,起身,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她站起身,对管家点点头。鸢尾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她身边,见她离开,立刻小步跑上前,垂手跟在她身后。
  二楼的书房里,壁炉的火燃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严寒。房里只开了两盏阅读灯,贝德福德侯爵只穿着衬衫和马甲,坐在贵妃椅上,面颊泛着酒后的微红。窗户敞开着,冬夜的冷风灌进来,吹动丝绒窗帘,也带来了楼下隐约残存的乐声和人语。
  顾澜走到窗边,将窗户合拢,隔绝了寒风与噪音。
  “夜里风大,您当心着凉。”她的声音柔和,一如既往。
  转身,视线和侯爵的目光不期而遇。他打量着顾澜,然后伸出手。
  顾澜顺从地依偎过去,坐在腿上,手臂轻轻环住他的颈项,任由其揽住了腰,将她带向怀里。
  “亲爱的克里斯塔,”侯爵将下巴抵在她发间,嗅着她身上清冷的淡香,“我们多久没这样单独相处了?南哈德利小镇的生活,是不是太丰富多彩,让你都快忘记我了?”
  他的手掌在她腰侧流连,热度透过衣料传递过来。
  顾澜将脸埋在他的肩颈处,微微偏头,露出天鹅般优美的颈项线条,声音放的又软又娇:“您不知道,那里简直像个修道院,连家像样的甜品店都没有。我每天除了想您,都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她抬起眼睫,眸光盈盈,带着委屈。“只是……功课太难了,我总是考不好,教授说要我回去重新考试,不然拿不到毕业证。我不敢告诉母亲,怕她骂我笨,白费了她的心血和期望。”
  她说话时,放在腰后的手已经开始不安分地上下游移,指尖隔着衣料传递着灼热的温度。侯爵显然兴致很高,酒意和情欲在他眼中燃烧,呼吸也逐渐沉重。
  书房角落里,原本如影子般侍立的女仆长见状,悄无声息地躬身,准备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默然退出去。
  就在这时,顾澜忽然抬起手,轻轻捉住了那只试图探入衣领的手。
  “侯爵……”她声音微颤,像是害羞,又像是为难。目光看向门口的方向,然后飞快地收回,欲言又止。
  侯爵的动作一顿,高涨的兴致被打断,他微微蹙眉,顺着她刚才的目光看去。
  鸢尾正垂首站在门边不远处,双手紧张地交握在身前,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少女的剪影。尚未完全长开,刚刚开始发育的身形纤细玲珑,脖颈和肩膀单薄得仿佛一折就断,打理得柔顺的头发披散下来,衬得小脸越发白皙。壁炉跳动的火光映在她年轻得几乎透明的肌肤上,泛着珍珠般柔和细腻的光泽,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她似乎感受到突然凝注的视线,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脚尖,抬起眼,那双小鹿般纯净又带着怯意的眸子,恰好与幽深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烛火在她眼底跳动,像受惊的萤火。
  侯爵眼底的醉意似乎清醒了大半,情欲的火焰愈演愈烈,他揽着腰肢的手臂,力道不自觉地松了,目光却在鸢尾身上停留了更久。
  顾澜趁机从他怀中轻盈地滑下来,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脸上飞起两抹恰到好处的红晕:“亲爱的,我今天实在不太方便。”她走到鸢尾身边,拉着她的手,将她轻轻推向侯爵的方向,语气亲昵:“侯爵,这是我妹妹,爱丽丝(鸢尾Iris),她有些怕生。” 她转向鸢尾,声音温柔的叮嘱道“爱丽丝,你要好好照顾侯爵阁下,知道吗?”
  鸢尾颤抖着抬起头,那双大眼睛里充斥着极力压抑的兴奋和激动,但在顾澜蹙眉的注视下,她轻轻的深呼吸,把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顾澜这才转向侯爵,笑容甜美狡黠:“我得先回去了,出来太久,母亲找不到我该着急了。祝您今晚愉快。” 她屈膝行礼,步履从容地拉开了书房的门。
  门外走廊光线昏暗,壁灯只开了几盏。拉朱果然还等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石墙,脸色在阴影中愈发苍白。看到顾澜独自出来,他明显松了口气,立刻站直身体。
  顾澜径直朝楼梯方向走去,拉朱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楼下的宾客已散得七七八八。
  她的唇角勾起讽刺的笑容:“侯爵的喜好,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幼女。
  她回头看向拉朱:“侯爵并不喜欢娜塔莎,所以夫人乐见其成,你明白了吗?”
  娜塔莎是专门给彼得罗夫准备的礼物。既然收礼的人明确表示了不喜欢,这份礼物本身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价值。留着,反而是个麻烦,提醒着侯爵计划的落空和彼得罗夫的不受控。夫人就更不会有意见了,娜塔莎已经失去利用价值,还因为知道内情可能带来麻烦。更何况娜塔莎之前极大影响了她和侯爵的关系,她巴不得娜塔莎消失。
  “所以,你不用担心,夫人并不会责怪你护卫不力。”
  拉朱讪讪地移开目光,不敢与她对视,低声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可以告诉我,让我来处理。”
  “我可不敢劳烦你。” 顾澜冷笑道,“万一你走漏了风声,或者临时心软,那我可就真的成了被拔光羽毛的鹦鹉,任人宰割。”
  拉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伤:“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连我都不信了?”
  “你现在是心善的老爷,见不得血。”顾澜冷笑道“那你带回来的姑娘们,知道将来会遭遇什么吗?”
  “你和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拉朱猛地打断她,“夫人她……总不会真的就不要你了。你毕竟是她看着长大的。”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无力。那些姑娘们,不也是夫人看着长大的。
  顾澜忽然笑了:“本来嘛,我跟她们有什么分别?”
  “你再胡说!”拉朱猛地低吼出声,额角青筋跳动,狠狠抓住了顾澜的胳膊。
  顾澜眼中的嘲讽,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她挣开拉朱的手,脸上重新挂起敷衍的笑容。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话了。”她拍拍拉朱的手臂,语气轻松,笑着说,“你可千万别告诉夫人,不然我又要挨骂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继续向前走去。高跟鞋敲击在地毯上,一步一步,远离身后那片光影。
  拉朱没有立刻跟上。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黑色大衣越走越远,直到最后再也看不见。
  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